【韓趙韓】(初)恋に成るまでの裏話
- 搜拉

- 2024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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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玩家在充滿各種意義上的罪惡感的情況下寫了含標點符號2w字,謝謝大家不客氣。
時間線在8代後,有劇透到8代結尾動畫
有性行為描述,但沒有插入的情節
一言以蔽之本人對此CP的理解:趙天佑是0號但他是攻 請自行斟酌閱讀。
起心動念的開端姑且可以「歸咎」於春日一番在生存者酒吧外遲來的告白——那件印花上衣最終仍是嚇走了紗榮子,以結果來說稱不上成功,但過程確實壯烈得有幾分激勵人心,與他們的勇者大人十分相稱。
那會兒在酒吧裡圍觀的眾人有說有笑的,難波還不忘在通訊軟體裡向無法到場的千歲和桐生即時更新情報,貼心得過分。看著春日匆忙追去的背影,還有千歲叫嚷著自己怎麼就錯過了這些的文字訊息,的確能感受到前些日子的風風雨雨已經告一段落了。
後來的話題自然開始談及各自的戀愛經歷——最為迫不及待的足立得到了直接且狠毒的吐槽,尤其是善熙的眉間不只一次緊緊地蹙起;富澤和難波有志一同地避開了回憶裡苦澀的部分,聊起幾乎要被淡忘的青春過往;橫濱地下社會的女王則用一抹淺笑和挑起的眉頭,阻斷了任何多餘的追問。
女王的防線難以被攻破這點,趙天佑早就有所預料了,甚至是在難波試圖將矛頭對向善熙之前,他就已經開始盤算如何從善熙身旁的韓俊基口裡套出話來。
雖說據他所聞,對方的少年時代絕對稱不上順遂、成年後又將一生奉獻於扮演曾經的主人身上,想來恐怕沒有多少自由戀愛的經驗,但既然韓俊基曾經參與過公關俱樂部的運作,肯定還是有些故事可以分享。
——原本,趙天佑是這麼想的。
「趙,你呢?流氓總帥應該還是挺受女性歡迎的?」
他卻沒有想到話鋒突地轉向了他,而且在他能夠熟練地進行迴避之前,其他人的追問就跟著接踵而來。
「一番還說過你在學期間不管是唸書還是運動都很擅長,不可能不受歡迎吧?」
「更膚淺一點,趙的長相在我們這裡只輸給韓俊基啊。」
「對某些人來說,也許趙這種類型比韓俊基更有魅力呢。」
「對了,寇汨殊的監視系統,應該看過趙的情人吧!」
趙天佑的嘴一張一合,瞥見韓俊基放下手中的啤酒杯,饒富趣味地笑了。
「我也很有興趣呢,趙可是在寇汨殊的眼線下都沒有露出過破綻的人。」
那一刻趙天佑便認定了韓俊基肯定是故意的,或許跟自己一樣早就打算趁著這難得的話題走向,問出某些平常無從開口的問題。
畢竟,從根本上來說,韓俊基是他的「共犯」。
老闆在他手邊遞上的酒是敲響句點的喪鐘,趙天佑嘆了口氣後,只能瞇著眼睛開始回想自己有沒有一些足以避重就輕的往事可談。
但他的少年時代不平凡卻也不怎麼有趣,更遑論能讓他提起興趣的對象歷來屈指可數,某些目眩神迷的瞬間趙天佑並不願意將它們歸類為動情或所謂「單戀」;後青春期開始他的性慾排解全靠安排巧妙的一夜情,總帥的頭銜讓他注定得在尋求對象時多下幾分功夫,穩定的對象只能說是可遇不可求。
趙天佑雖自認性格有幾分頑劣,對性的想法也不怎麼受傳統禮教拘束,他卻也沒有那份強摘他人果實的喜好。
何況當對象是同性是他便不得不更加謹慎,到頭來盡是些沒能付諸真心又見不得光的經歷,以至於被問及過往的戀愛經驗,他還真的說不出什麼值得讓夥伴們作為下酒菜的內容。
他又瞟了一眼知曉部分真相的韓俊基,無奈地抿著酒杯開口:「一點都不有趣喔,即使有不少獻殷勤的人,我也不是來者不拒的類型。」
「欸——還以為坐在總帥位置的人,可以自由地挑選想要的對象。」
趙天佑沒有看漏善熙隱約翻起的白眼,這讓他心情至少是好了一些。
「難道我看起來像這麼隨便的人嗎?哇,受傷了。」他開玩笑地說,而後沉下聲音,補上一句,「各取所需的時候,被拿走的可能不只是性啊。」
如此巧妙地繞開了更為私人的喜好部分,把公事攪了進來,著實是卑鄙的手法。
「難道趙你就沒有任何一次對某個人心動過?一點酸甜美好的回憶都沒有嗎!」足立的語氣不知怎麼地帶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讓一旁的富澤嗤笑出聲。
「如果是從小就被作為組織接班人培養的話,感覺即使是一般的交友對象都多少會受到限制,更別說是戀愛了吧?」
「就是這樣——」趙天佑晃著手裡的酒杯,「而且很不巧地,要遇到讓我提起興趣的人也真的很難——」
說完之後他對著一臉失望的足立和難波眨了下眼睛,悶悶地笑了起來。
「還以為你至少會有逢場作戲的故事可以說呢。」
冷不防響起的聲音來自於韓俊基,趙天佑從他的臉上和語調中都尋不到一絲波動,是一個被精巧打造的感慨。可惜趙天佑也蹲伏著等待時機已久,在韓俊基露出破綻之際,便毫不猶豫地反咬下去。
他們之間或許就得是這樣機關算盡,明明都能稱得上是夥伴,還有更多——腦裡的某一處有這樣的想法竄過,同時趙天佑開口道:「要說逢場作戲的話,韓君的經驗肯定比我多吧。」
他早已預期到韓俊基會用他只是在盡責地擔任替身來搪塞話題,但那畢竟不和「逢場作戲」這件事本身相衝突,於是其他人開始追問韓俊基在替身上陣時有沒有難忘的經歷這一走向,也屬於他計畫好的範圍內。
韓俊基在間隙間向他投來的眼神摻雜許多情緒,趙天佑的回應則是將自己的墨鏡稍稍往上推了一些。
結果上來說,他並沒有從韓俊基口中得到什麼新鮮的資訊。他不知道自己該感到可惜,又或者是慶幸。
認真審思自己的情史並感受到其有多麼匱乏這件事本不足以動搖趙天佑,但不久後哭喪著臉推開門的春日,以及他身上那件招搖的上衣,或許還有不是在地下社會出身的另外三人所分享的經驗,讓趙天佑動起了從未有過的念頭。
他開始好奇一份按部就班的、中規中矩的、屬於平凡人的戀愛,會是什麼模樣。
自己也能夠像春日一番那樣,大聲地對一個人宣誓愛意嗎——那個畫面光是想像都十分滑稽,足以令他發笑。
遊戲或是戲劇裡的戀愛也許都比趙天佑想要的更加真實——他知道俱樂部裡男女公關如何給予客人虛幻的幸福,也看過組織內部男男女女之間的情與愛,能夠給出教科書般標準答案的「理想對象」或「何謂幸福」。這個世間有許多他作為總帥、前總帥能夠得到的,卻也有更多、更多,無以名狀的桎梏。
偏偏這種天真爛漫的想法一旦滋長便總是一發不可收拾,在趙天佑對著面前的炒菜鍋發愣,並且被旁人的聲音喚回神之際,他被訓練有素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出聲呼喚的是坐在櫃檯那一側的韓俊基,飯碗邊是已經被消滅大半的麻婆豆腐,自己面前的鍋子裡是他剛剛加點的乾燒蝦仁;店裡只有他們兩人,門外的告示早已翻到休息中的那一面。
「趙?」
「⋯⋯好吃嗎?」
韓俊基又撈了一大勺麻婆豆腐,露出替身不該露出的柔軟笑容:「一如既往。」
不輕不重的答案讓某個潘朵拉的寶盒在趙天佑的心中被撬開——多年來只會因為旗鼓相當的戰鬥而高揚心跳,轟隆隆地填滿了聽覺——倘若他再活得荒唐一些,或許在不遠的未來裡某一天,他也將成為在生存者酒吧外被朋友們圍觀的那一個人。
*
他和韓俊基的炮友關係,起始於某個只有他們兩人在生存者酒吧的晚上。
因青木遼而起的動亂過後,春日和夥伴們保留了在生存者酒吧小聚的習慣,只是趙天佑和韓俊基露臉的頻率比當時一同四處奔波時低上不少。趙天佑並沒有特別問過韓俊基,不過他想對方應該跟自己是抱有類似的想法,才會換著藉口婉拒來自其他人的邀約。
自總帥的位置退下後他可以說是金盆洗手,趙天佑卻明白自己大抵上是一生都不可能徹底擺脫與橫濱流氓相關的事務,即便明面上新時代將由善熙掌舵,暗地仍有不少裡裡外外的眉角得仰賴趙天佑協助梳理;更遑論各方勢力中,依然有許多將他視為目標的敵手。春日一行人回歸老百姓的生活之後,和他這樣的人之間不必要的聯繫,是越少越好。
偶爾在餐館裡為他們張羅伙食也能說是老闆與客人的關係,趙天佑也樂於讓佑天飯店成為界線被模糊的安全屋。但持續在地下社會活躍的韓俊基或善熙就得另當別論了。
趙天佑和韓俊基借住酒吧二樓期間遺留的物品很快就被收拾整齊,方便在找到新的住所後進行搬移。事件過後,他們都迅速地從可能密切接觸到其他人的環境裡抽身,也算是他們能給予同伴們最大的祝福了。
那個現狀被推翻的晚上,其實只是發生趙天佑和韓俊基同時前來拿取自己的物品,這樣的一個巧合。
儘管那段時間裡他們見面的次數算得上頻繁,但皆是為了處理公事,也往往有其他人在場,無關緊要的話題沒有容身之處。趙天佑擅自猜想韓俊基應當也是因為許久沒有能夠卸下重擔的機會,那晚才會答應在自己身邊坐下,共進一杯的邀約。
他們聊到各自新的住處——韓俊基搬回了寇汨殊基地內,趙天佑則接手了已故親戚的公寓——又聊到「夥伴們」的近況,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趙天佑不忘提醒韓俊基隨時都能來佑天飯店坐坐。
也許那天晚上他們都鬆懈了,韓俊基才會放任趙天佑的視線停留於自己眼角藏不住的嫣紅,並對著自己被酒液濕潤的雙唇嚥下口水。
僅存的、尚未被酒精沾染的理性,讓趙天佑直到離開酒吧後才將韓俊基抵在停車場邊的牆上接吻。
他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對方是否和自己一樣,因為在二樓的狹小和室裡做過的夢,預知到他們的關係終將走到這一地步。其實不是什麼被定義得絕對的感情,然而趙天佑早就明白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揣有對韓俊基的渴望,同行活動的這段時間只是催化劑,加快了一切的進行,自己的身份轉變和事件平定則成為再好不過的契機。
當然,當時的趙天佑並不會預料到,自己對韓俊基的那份渴望未能夠止於偶爾的魚水之歡。如同他也沒有料到自己會讓交合發生的場所,從亮著螢光燈管的賓館,延伸到他並未讓任何人得知的住所。
韓俊基是個很好的床伴,對趙天佑不會有多餘的過問,也在各方面讓他省去了解釋的麻煩,特殊的身份又讓他們之間的性愛不論在哪個層面,都無法成為指向彼此的武器——趙天佑確實想過,韓俊基是可以趁自己失神時保留不堪的證據,或者更直接地親手掐上自己耽溺於欲望時後仰的脖子,稍一施力便能斷送橫濱流氓前任總帥的一世英名。反之亦然。
他沒有去探究這份易碎的關係能夠被維繫是否出於韓俊基對自己的尊重,也沒有去猜測韓俊基在這份各取所需的關係中取走的是什麼。他選擇時不時地朝對方遞出邀請,說服自己不因為被婉拒而心懷芥蒂,斷斷續續地、一次又一次地把赤身裸體的自己坦承在韓俊基面前,並撿拾對方在縱慾時不慎留下的殘片。
只是趙天佑向來保護自己的方式是讓任何床伴止於一期一會,如今他卻能輕易在腦海中描摹出韓俊基做愛時不規律的喘息、背部肌肉在支撐身體時拱起的形狀、撕開保險套時指尖的細微顫抖;他能夠細數韓俊基喜歡用什麼樣的咖啡來開啟早晨、常用的止汗劑品牌、口袋裡的高蛋白能量棒口味;他見證過韓俊基卸去眼妝放下頭髮後的模樣、一臉認真地研究盆栽的模樣、滿口飯菜時鼓著臉頰的模樣。
他還知道韓俊基在成為「韓俊基」之前,本名是金龍洙。
從在異人三首領的聚會裡用眼角餘光打量在蜘蛛女王身後一臉淡漠的保鑣,到在自己狹小的公寓裡隔著一張餐桌面對睡眼惺忪、手裡捧著的咖啡即將從馬克杯中傾灑而出的男人,並非沒有預兆的改變在被趙天佑察覺到並進行攔截之前便肆意滋長而出——也許是因為透過落地窗灑入的陽光沒有經過窗簾過濾,眼前的韓俊基看著才會像是鍍了一層光一般,他在餐桌上放下烤好的麵包時,不禁想道。
起初趙天佑把自己對韓俊基的興趣歸因於想要剝除對方如第二層皮膚的假面——他早在初見之際便察覺對方的角色扮演,根據某種同類相吸的直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手觸碰每一道龜裂的痕跡,和自己穿戴在身上的進行比對;但同類的標籤會在逐步了解對方之後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由赤誠構築的通透靈魂,那反倒不是趙天佑能夠輕浮地把玩的,卻是他必然將深陷其中的。
他反覆地抽取、替換註解對方的標籤,把「金龍洙」特別珍重地並置於「韓俊基」一旁,另一側擺放的是「喜歡麻婆豆腐」。他早該在自己在意起關於對方的資訊該如何被陳列的時候,就停下自己編輯邀約訊息的動作。
被昏暗燈光籠罩的床笫之間,趙天佑也曾誤會過韓俊基的眼神是真實地在闡述愛意。那雙眼睛或許是韓俊基的面容裡,唯一能夠證明金龍洙存在過的部位;當那裡頭在不止一個瞬間只倒映著自己意亂情迷的臉龐,就足夠卸下趙天佑的心防,去哄騙自己相信韓俊基未曾說出口的話語。
至於是什麼時候金龍洙在趙天佑心中佔的份量開始比韓俊基還大、什麼時候趙天佑開始貪戀的不只是不能見光的快感——也許更應該被詢問的是,為什麼某一天晚上趙天佑會在韓俊基拿著毛巾,替自己擦拭仍不自覺地顫抖的身體時,用早餐作為籌碼問他願不願意留下來過夜;以及為什麼韓俊基在將毛巾丟進浴室的洗衣籃後,願意重新回到趙天佑所在的床上。
在生存者酒吧因春日而起的胡鬧沒有在他們之間再次被提起,如同為了止步於肉體關係被不約而同劃清的某些界線。趙天佑知道如何吞吃韓俊基的陰莖可以讓他迅速地高潮,卻不知道在橫濱的流光間向對方遞出惹眼的玫瑰花束,是否足以換來一個微笑。
這份關係經過拙劣的試探也沒能被動搖,你情我願的謊言依然牢固,織出的蛛網在趙天佑不知不覺間,將他困在了其中。早晨的陽光填滿他們所處的空間之際,趙天佑莫名地動起了想將韓俊基拆吃入腹的念頭,也許這樣他們的關係就能凝結在此刻。
但趙天佑從未能成為蜘蛛,亦無法對心屬之人——不論是否摻入愛情——殘忍。
「韓君。」趙天佑在打開果醬瓶蓋的同時,輕聲喊道。對著朝他眨起眼睛,試圖清醒的男人,他將手中的果醬抹刀指了過去:「咖啡要灑出來了。」
韓俊基向他道謝後又打了個哈欠,才終於慢吞吞地將馬克杯湊到嘴邊。趙天佑低頭看向手邊的草莓果醬,深呼吸,第一次闖入多次暴露在自己面前的空隙。
「韓君啊,你喜歡什麼口味的果醬?」
*
站在超市貨架前的趙天佑,腦裡浮現了那天韓俊基茫然的表情。
怎麼突然這麼問?——在回答之前,韓俊基先是這麼反問——也許趙天佑就不該在他們維持的炮友關係已經可以用年來做單位計算之後,才第一次開口詢問如此基本的問題。
他伸手從箱子中挑出一袋橘子,放進購物籃裡,打開手機在記事本軟體裡打勾。
貼合客人喜好選定菜色,並進行採買這件事對趙天佑來說從來都不陌生。為他人張羅餐食這件事一直是趙天佑表達謝意的方式之一,也經常在採買過程中,想像受招待的人臉上會露出的滿足,但這是他第一次因為對方是否會賞臉感到些許的焦躁不安。
製作果醬於趙天佑而言是輕而易舉,親自動手也方便他為在意體態的韓俊基控制糖分。至於保存期限短暫,等不到韓俊基的下一次過夜也無妨,自己吃掉就是,誰叫他要自作主張呢。
提著塑膠袋走出門外時,趙天佑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外頭天氣晴朗,接近正午的陽光經過鏡片過濾仍有些刺眼,他不得不瞇起雙眼——在光天化日之下步行於街頭這件事,當然不是老百姓才能做到的,只是自他從總帥的位置退下至今也過了四年,依然沒能習慣自己已經可以自在、放鬆地在街邊停駐這件事。
「趙!」
在馬路的另一頭,對他招手的人是留著俐落包伯頭的女性。對方身上明顯是休息日才見得到的休閒裝扮,讓趙天佑愣了半晌才認出對方。
「小紗?」
他迅速地穿越馬路,來到對方身邊,並看著她重新提了一下肩上的帆布袋。向田紗榮子並不是一個需要仰賴男性的女人,但趙天佑還是出於禮貌詢問她是否需要自己幫忙接過重物,也不出預料地換得紗榮子不滿的眼神。
「趙, 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會是什麼。」紗榮子的語氣藏不住嫌棄,「還以為你會比一番或阿難他們都懂得這種事。」
趙天佑只能尷尬地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乾笑兩聲:「小紗這麼看得起我嗎?」
「你可是跟善熙那個麻煩女人平起平坐多年,而且⋯⋯」紗榮子卻沒有把話說完,而是伸出手指指向趙天佑手裡的塑膠袋,突然地轉移了話題,「橘子的季節差不多過了吧?」
「啊?」趙天佑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袋子,隨即反應過來,紗榮子如此提問的背後是出於知道自己對挑選食材的執著。他一時也想不到合宜又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便老實地給出答案:「最近想要試著自己做果醬⋯⋯橘子果醬的話,很開胃?」
紗榮子不知怎麼地,對趙天佑的說詞看起來是半信半疑,但她的回應並沒有戳破什麼,只是說了:「原來你吃早餐是麵包派,我還以為是白飯派。」
「中國人早餐吃的可不只有白飯喔,每個地區都不太一樣。」趙天佑對紗榮子眨了眨眼,「我自己是看心情吃就是了。」
「好想吃吃看你做的早餐,早知道當初在生存者酒吧就該多使喚你。」
「來不及了,可惜——」
刻意拖長的語尾讓紗榮子的眼神再次飄出一絲嫌惡,預期中的反應令趙天佑頗被娛樂地呵呵笑了起來。他在紗榮子更加惱火前提議到佑天飯店由自己招待午餐,拿捏合宜的節奏讓紗榮子無奈地微笑著搖起頭。
「所以才說你跟一番跟阿難他們不一樣。」她說。
「我就當作是稱讚收下了。」
入店後紗榮子嘴上一邊說著「讓你休息日還開火真是不好意思」,一邊倒是順理成章地拉了椅子坐下,只停留在嘴上的抱歉讓趙天佑不禁笑出聲來。紗榮子的口味趙天佑已經十分熟悉,很快地便在她面前放下幾個盛滿食物的盤子,跟著坐下。
「每次吃你做的菜都要擔心會吃太多⋯⋯」紗榮子手中的筷子在顏色亮麗的料理上來回不定,最後停留在青椒肉絲上,開始進食的第一步。
看著紗榮子一臉幸福地咀嚼,趙天佑才終於替自己取來餐具,也開始分食,並說道:「能讓會控制飲食的人吃到停不下來,作為朋友雖然很有罪惡感,但作為廚師果然還是很開心呢。」
「前陣子一起行動的時候才發現善熙意外地能吃,而且好像也不是會胖的體質⋯⋯」紗榮子的表情有藏不住的羨慕,「倒是韓俊基那個健身狂⋯⋯」
近日持續佔據自己腦海某個角落的名字突然被提起——趙天佑小心地將炒飯盛進自己的碗裡,連自己都覺得刻意地嘗試保持表面的平靜,輕輕地「嗯?」了一聲。
「韓俊基就沒有抱怨過這些事情嗎?或是胃口被你煮的菜養壞了,覺得健身料理很難吃?」
紗榮子的語氣令趙天佑覺得對方不純然是因為好奇才提出這些問題的。他放下公用湯匙,重新舉起筷子、端起碗,用盡一切手段增加思考的時間。
「沒有⋯⋯吧。」趙天佑說,緩慢地用筷子撈起碗裡的一小口炒飯,「至於健身料理,對他來說,應該也不是什麼問題?」
不知何時停下進食動作的紗榮子單手支著頭,看向趙天佑的眼神中閃爍著不明的情緒,讓趙天佑連一口炒飯都吃得戰戰兢兢的,腦中警鈴大作。無奈現階段他若是做出額外的反應肯定只會暴露底細,只能非自願地和紗榮子進行唐突發展出的諜對諜。
飯桌上一時間靜得只剩下青椒被咬斷、肉絲被咀嚼、餐具互相碰撞的聲響。趙天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重新舉起筷子的紗榮子彷彿是在延長懸念,比平常更加慢條斯理地進食。
「我去裝點喝的,你要嗎?」為了打破沉默,趙天佑這麼問道。他得到對方的點頭而站起身,卻沒有料想到自己轉過身同時也暴露出了弱點。
「我倒是不知道,韓俊基喜歡吃橘子。」
玻璃杯就堆在離他伸手可得的地方,冰箱則隔了櫃檯,在數步之外;趙天佑沒有回頭,抓起兩個玻璃杯走到冰箱邊:「酒嗎?還是茶就好?」
「茶就好。」他背對著的紗榮子說,語氣毫無波瀾,「趙,我才說你不像那些臭男人,表示你也該知道我在說什麼的。」
興許這就是身經百戰的公關俱樂部媽媽桑,他想不到自己是在哪裡露餡,但肯定有什麼被紗榮子敏銳地捕捉到了——趙天佑在心底苦笑,端著兩杯淺棕色液體走回座位時,也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你真的太抬舉我了。」他放下杯子時說道。看見紗榮子挑起的眉頭後,又補上一句:「我說的不是『像那些臭男人』,是其他層面。」
「欸⋯⋯原來韓俊基還不知道啊。」紗榮子抿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說。
「都一把年紀了,又是這樣的生活方式,沒辦法讓他知道也是正常的吧。」
紗榮子對這樣的回應露出笑容,又看得趙天佑有幾分侷促。
「看不出來,你比想像中純情耶。」這是她給出的評語。
不過趙天佑這輩子活到此時此刻之前都沒有想過,居然會有人以「純情」來形容自己,已經握上玻璃杯的手一下子不知道是否該繼續將其舉起,又或者是做點其他的什麼,例如反駁對方。他低聲咕噥的「其實能做的很多事都做了」也沒能動搖紗榮子,對方開懷地笑得雙眼都瞇了起來。
「太詳細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但光是有這種煩惱就很純情了吧?還是該說你浪漫?」紗榮子笑盈盈地說道,「其他人應該沒有注意到,這點你倒是可以放心⋯⋯啊,但善熙的話,我就不知道了。」
「⋯⋯小紗是怎麼發現的?」
「我的話,是因為每次你下廚給我們吃的時候,不是都會等我們吃下第一口、有了反應之後,才會開始吃,或只是在旁邊看著嗎?」紗榮子一邊說,一邊用筷子比劃面前的菜色,「有時候去餐廳的時候,也會留意我們吃飯的樣子,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的這個習慣。」
後半段話讓趙天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又一次準確地猜測正確的紗榮子臉上有藏不住的得意。
「但你總是特別在意韓俊基的反應,也會在他稱讚你的菜色的時候表現得特別開心⋯⋯其實滿可愛的,在想通是為什麼之後。」
趙天佑不免伸手搔了搔臉頰,嘴上說著的依然是迴避尷尬的話語:「如果是這部分的話,善熙說不定沒有注意到,畢竟在菜上桌的時候她總是吃得最認真的那個。」
紗榮子發出兩聲清脆的笑聲,卻沒有再開口,明示著留下讓趙天佑無處宣洩的煩惱被聆聽的空間。
「⋯⋯不覺得很難為情嗎?」趙天佑不自覺地垂下肩膀,自嘲似地笑了笑,「明明是這樣的身份,也周旋在人群中好些年了,卻還是會因為這種事情傷透腦筋。
「而且,雖然你不是我們這邊的人,但在公關俱樂部工作也會知道,灰色地帶的守則之一就是知道自己的分寸。無關上下階級,每個人都應該要做出符合身份的舉動,逾矩的人會被懲罰,我們是靠面子生存的。
「也不是小孩子了才要莽莽撞撞地去追求一個人,搞砸了不只是丟我自己的臉,也會影響到其他人對『韓俊基』的評價。」
即便自己早已不是橫濱流氓的總帥,卻依然與橫濱地下社會的關係密切,更不用說作為對象的韓俊基,是在實質掌握著異人町地下社會的寇汨殊裡擔任二把手的位置,同時作為影子,橋接著另一群人的過去與未來——甚至不用考量其他面向,光是這樣,就足夠讓趙天佑裹足不前。
面前的紗榮子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打臉頰,趙天佑看得出她正在忍耐不正面進行反駁。當她開口時,也不出趙天佑預料,並不是在直接回應自己。
「不願意說就算了,但,這該不會是你第一次認真地想追求一個人?」
趙天佑不置可否地聳肩。他相信紗榮子心裡早有答案,問出口只是要求取確認。
「這不是很好嗎,韓俊基收到的會是趙天佑人生中第一次的告白,才沒有什麼難為情的。」紗榮子說得理所當然,「那些擔憂都很合理,但你也很清楚,自己其實很想試試看吧?」
「⋯⋯戀愛,是這麼單純的事情嗎?」
這次換紗榮子聳起肩,說道:「實行起來當然不是,所以我們都會犯很多錯。但最根本的部分其實比你想像得還要單純。」
她在趙天佑的凝視下重新拿起餐具,先往自己的碗裡撈了滿滿一大勺炒飯,又夾了幾塊青椒和肉絲。一連串的動作結束後,才繼續說下去。
「只是看你對自己最想要的夠不夠誠實,又有多相信對方而已。」
*
在韓俊基面前放下自製的橘子果醬的瞬間,說趙天佑一點也不緊張,無庸置疑是騙人的。
韓俊基不擅長應付早晨這件事,在他們借宿生存者酒吧期間並沒有暴露,是一直等到他第一次在趙天佑家裡過夜,才被趙天佑發現的。洗漱過後的韓俊基臉上脂粉未施,代替化妝品塗滿他乾淨素顏的是未散的睡意,本就細長的雙眼會瞇得看不見眼珠,需要花上好一段時間才對食物做出反應,卻能憑藉直覺煮好咖啡。
「這是,你自己做的嗎?」
玻璃罐敲上桌面的聲音讓韓俊基睜開了眼睛,又再用上數秒鐘認出玻璃罐裡的內容物。趙天佑應答之後沒有讓自己的視線停留在韓俊基臉上,而是轉身回到廚房,將吐司從烤麵包機中拿出來。
「這樣夠嗎?需不需要我再準備一點什麼。」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早餐吃得如此簡便,趙天佑卻像是心虛了一般,保持著背對的姿勢,出聲詢問。
「這樣就很足夠了⋯⋯」韓俊基說,聲音聽著有幾分躊躇。
趙天佑不知道對方是否正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卻還是在重新面對韓俊基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足多餘的勇氣端起裝有吐司的盤子。
他放下盤子時注意到韓俊基的馬克杯還是原封不動的八分滿,已經清醒的眼神在自己和果醬之間反覆來回。趙天佑清了清嗓子:「糖我加得比較少,你可以放心吃。」
「不是⋯⋯」
「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吧。」他又擰出微笑,「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為了你們下廚?」
確實就是如此微不足道,趙天佑做過無數次,韓俊基也受惠過無數次,這次也分明不該有什麼特別的——趙天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韓俊基去多加猜測。
可是韓俊基的臉上不知怎麼地留有一絲踟躕,視線也游移在果醬瓶和面前的吐司之間。沉默過後趙天佑並沒有等來下一句話,而是得到一聲在飯桌之上迴盪的嘆息,還有果醬瓶被轉開的聲音。
那天趙天佑沒有跟紗榮子提及的另一件事情,是他不覺得韓俊基可以在扮演「韓俊基」的同時,接受、並回應來自任何對象的愛情。並不是因為認為紗榮子不能想像,而是即便能夠想像,紗榮子也十分幸運地,不會理解角色扮演作為使命的同時,他們需要給出的覺悟。
趙天佑和真拳派毫無瓜葛,卻無法不去尊重寇汨殊的二把手守護那個身份的決心。原則是和本分一體兩面的事情,貫徹這兩者才能在腥風血雨中站穩腳步,構築出不被動搖的「面子」,在是非對錯被混淆的灰色地帶裡有方向可循,也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名為金龍洙的少年以韓俊基的名義,找到了在偌大世界裡的容身之處,更獲得了得以庇護更多人的力量——不論是因他自身的私情,又或者是前橫濱流氓總帥的身份,都驅使著趙天佑選擇退讓。
更何況,在這場情感博弈中站在另一端的他也沒有辦法為對方獻上多麼漂亮乾淨的感情,用慾望包裹的是泥濘不堪的軟弱和貪婪,劣質得和「韓俊基」不怎麼相配。
如今他的所作所為是一連串矛盾和錯誤的集結體——在他找盡千百個理由阻止自己將一切賦予額外意義的同時,又無法自制地將兩人一同推向被視而不見的懸崖邊緣——最終全都濃縮成為桌上那罐橙黃色的果醬。
「趙。」
還是韓俊基先開口打破沉默。當趙天佑看向他時,韓俊基手中的吐司已經被咬去一口,嘴角還沾了一點麵包屑。
「你還記得,你在糖醋豬肉裡加了鳳梨的那一次嗎?」
趙天佑是不可能忘掉的,儘管只是其中一次眾人聚集在佑天飯店裡由他招待,但那畢竟是他第一次配合著韓俊基的口味調理菜色。
他不怎麼喜歡鳳梨,過往在料理糖醋豬肉時也沒有使用這項食材的習慣,卻因為想起好一陣子前的對話,在前一天採購食材時起心動念。彼時他和韓俊基也還沒有開始現今這個三言兩語無法道盡的關係,說不清自己是出於什麼理由依循韓俊基的口味進行調整;現在突然被問起,更是猜不出韓俊基開啟話題的意圖。
只見韓俊基露出帶著幾分愧疚的笑容:「你分明不喜歡鳳梨,也不是特別喜歡橘子果醬。」
韓俊基說得輕描淡寫,言下之意卻讓趙天佑只能同樣地在臉上掛起笑,當中混雜的情緒卻和韓俊基不甚相同。
「就當作是給我一個理由嘗試新東西嘛。」他說,語氣一貫地輕巧。
韓俊基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才靜靜地說出一句:「那,我很榮幸。」
類似於「那你喜歡嗎」、「你喜歡就好」的問句與說詞,直到韓俊基將大門在身後關上,趙天佑都沒能說出口。但韓俊基確實比平常多吃了一片吐司,在趙天佑提醒之前也沒注意到自己嘴邊的麵包屑;趙天佑把剩下的半瓶果醬放進冰箱時,動作比平常更小心了一些。
趙天佑拒絕了韓俊基要帶走垃圾離開的提議,只讓他洗完碗盤,就把他推去工作了。他在打包垃圾之前先點起一支菸,靠在落地窗邊看著外頭馬路上來來去去的人群好一陣子,等到煙灰掉落、燙在他的腳背上,才去找來煙灰缸將菸捻熄,並打開垃圾袋。
盆栽枯萎的葉子被趙天佑仔細地摘除、廚餘和回收物被裝進另外的容器裡、客廳和浴室的垃圾桶被清空,最後才是寢室一角的小垃圾桶,裡頭只有數張沾有體液的衛生紙,以及一團被揉緊的紙團。趙天佑打開那一團衛生紙,將裡頭的保險套取了出來——韓俊基很是細心地在開口處緊緊打上結,又用衛生紙將它包起。
他坐在地上,捏著保險套的開口舉至眼前,盛裝精液的那端自然地垂下,輕輕地晃動,裡頭少量的液體有些混濁。
那是他有的、韓俊基也有的東西——趙天佑知道在條件適宜的情況下,他的性慾能夠被精液,和精液之外的體液喚醒,足以讓他在選擇性伴侶時,不嫌麻煩地去尋求男性。他並不知道韓俊基是怎麼看待這些的,對方不曾對這些體液有過明顯的表示,口交結束時也會將趙天佑射出的精液吐到準備好的衛生紙裡,即使趙天佑會在行為後索吻,用舌尖勾過韓俊基嘴裡餘留的腥羶味道。
究竟是什麼吸引著金龍洙,讓這名扮演者允許韓俊基一次又一次地踏進自己的公寓裡?
要從懸崖邊緣一躍而下,趙天佑需要,卻不想知道韓俊基的答案——就像他不能夠去探詢韓俊基在離開床褥、以流暢動作收拾善後時的所思所想,只能在韓俊基吃下自己的料理時詢問是否合他口味;他不能知道韓俊基是否對自己有肉體之外的迷戀,只能藉由性愛去拼湊金龍洙赤裸的模樣。
對於與他人交媾這一行為,他並不是執著於特定角色的類型,也學會了用不同方式取悅他人的同時,滿足自己的訣竅。面對韓俊基,他也樂於打開自己的身體,允許對方的侵佔;讓韓俊基吃下自己親手製作的餐食,或許就是他「進入」韓俊基,在對方體內烙下印記的方式。
手中的保險套又被趙天佑晃了兩下,窗外透進的陽光經過數次折射,終於穿過鏡片進到他眼裡時,令裡頭的液體看起來異樣地精瑩剔透。他知道那嚐起來會是什麼味道,從韓俊基的陰莖上一點點舔入口中時。
立足於會讓他們一同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邊,趙天佑無法揣摩韓俊基的神情,合宜的處理手法是用輕飄飄的玩笑取代訊問,謹守自己的「本分」,在原地兜圈踏步。
可是他也無法永遠自溺於單方面的情感交換,即便他們不能擁抱澄澈的戀愛,趙天佑還是在裹著淫靡氣味的被毯同時,一點一點地構築出綺麗卻純淨的夢。
那些欲言又止的情緒像咬人舌頭的鳳梨那般,尚能忍受卻扎得趙天佑心癢——他不想要讓韓俊基在自己的心底,和那樣綿延的折磨連結上。
思及至此,趙天佑鬆開手。保險套順著重力落回攤開的衛生紙裡,與前一晚其餘的痕跡一同被他送進垃圾袋之中。
他舔了舔嘴唇,嘴裡現在殘存的味道屬於酸中帶甜的橘子果醬。
*
第一次把韓俊基留在家裡過夜的那一晚,是在過於濕熱的梅雨季當中。
大雨從傍晚持續落下,直到隔日的破曉時分都沒有停歇,嘩啦啦的雨聲也未能被窗戶完全阻絕,在背景裡沉悶地貫穿整個夜晚。
趙天佑是在細小的鼾聲中醒來的。臥房內被籠上一層青色的光,沿著韓俊基背對著趙天佑的身軀,在他眼前勾勒出一片剪影。
耳邊響著的聲音十分規律且平穩;趙天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將懸在半空中的手搭上韓俊基的肩頭,連不動聲色地戴上眼鏡、離開床鋪、穿上拖鞋,這些瑣碎的事情,都變得困難。
這倒也不是他第一次和韓俊基抵著肩膀入睡,卻是第一次這麼想看清楚韓俊基的睡顏。
將房門在身後闔上之後,趙天佑有些無助地靠上了門板,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即使經過洗漱,趙天佑仍有些飄飄然,甚至是走入廚房後,一時間沒辦法恢復往常的游刃有餘。前一晚韓俊基沒有向他點菜,他只能先依循習慣將米洗淨、放入電子鍋中,在打開冰箱後,才開始在腦裡拼湊適宜的早餐菜單。
好在製作熟悉的菜餚確實能替趙天佑淨空腦裡多餘的雜念,菜刀和砧板碰撞、外頭仍未停歇的雨、爐火上接近沸騰的昆布高湯,四散的聲響進到他耳裡成為白噪音,和自烤箱若有似無地飄出的香氣,一點一點地平復了他的心緒。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時,趙天佑正好關上了火,舉著裝有味噌的湯勺,要將其攪入湯中。
「廁所裡有乾淨的毛巾跟牙刷,你直接拿去用。」
他沒有回頭去看韓俊基,手上依然忙碌著。腳步聲漸行漸遠,趙天佑終於放下湯勺和筷子。
終於面對韓俊基的時候,趙天佑手上拿著的是兩碗剛剛盛好的白飯,冒著熱氣。他快速地瞥了韓俊基一眼,將白飯分別放在裝有烤魚的盤子前,又走回廚房,準備端出下一道菜。
髮梢還滴著水的韓俊基一言不發地在餐桌邊落坐,沒有提出要幫忙,卻也安分地沒有要動筷的意思。趙天佑端著味噌湯走出來時,終於忍不住讓視線在韓俊基臉上停留。
「韓君?」
韓俊基的表情是趙天佑前所未見地迷茫,絲毫不見他即使喝了酒也不曾輕易放下的警覺心;自然垂下的頭髮在他臉上打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卻一點也沒有隱藏住他臉上仍然殘留的睡意。趙天佑呼喚的那一聲讓他小幅度地在座椅上彈起,游移的眼神在餐桌上環視了一圈,最後停在烤魚旁、盛裝著紅色醃漬物的小碟子上。
「昨天晚上沒機會試吃。」趙天佑放下味噌湯時,順口這麼說道,「反正我們也沒有誰是真的日本人,日式早餐裡插入辛奇也不是太過分?」
像是對趙天佑的說詞不置可否,韓俊基點頭的幅度很是輕微。趙天佑在對面坐下,有些裝模作樣地捧著筷子說了那句「我開動了」,他也才終於舉起筷子。
以雨聲作為背景音的寂靜餐桌上,偶爾穿插了餐具碰撞和進食的聲響。趙天佑沒有感到氣悶,只是因為隨著攝入食物的過程,韓俊基的雙眼裡也逐漸找回往常的敏銳——他親眼目睹了金龍洙進入「韓俊基」這一角色的過程,心中的確摻有難以言喻的可惜,但更多的是窺見秘密的優越感。
唏哩呼嚕地喝著味噌湯的時候,韓俊基主動說要替他煮咖啡。他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便答應了下來。
「你喜歡喝摩卡咖啡,對吧。」
當趙天佑處理完廚餘,要從櫃子中拿出咖啡壺時,正在洗碗的韓俊基突然地說了。
他們上次一起去咖啡廳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趙天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和韓俊基討論過這個話題。他倒是記得自己說過自己幾乎每天都會吃辛奇,也是那一天韓俊基提及自己喜歡麻婆豆腐的。
「欸,你還記得啊。」趙天佑的聲音中沾有幾分意外。韓俊基的回應他一時之間沒能聽清,多去思量了半晌才明白對方說的是:「就,有印象。」
趙天佑沒有在韓俊基少見地疏忽敬語的此刻多做停留,而是將器具和材料放置到流理台上,說著自己要去替盆栽澆水,帶有幾分狼狽地逃離他向來視為歸處的廚房。
韓俊基在他的廚房裡忙碌的樣子自然得不應該;趙天佑捏緊了手中的噴霧瓶。
分明對他來說,數一數二討人厭的事情便是廚房被他人擅自搗鼓。建造在那一方天地裡的秩序,對趙天佑來說是不可侵犯的,作為他唯一可以絕對掌握的地盤存在;在佑天飯店裡他亦洋洋灑灑地列下諸多規則,更別說是自家私用的廚房——雖然,根本上來說,在此之前,根本沒有外人踏入過他現今居住的這一空間裡。
「趙,杯子⋯⋯」
「掛在鉤子上的隨便用都可以。」
遞給他的馬克杯是他有一陣子相當沉迷的遊戲週邊,是流氓裡和他較為親近的年輕人送的禮物;韓俊基自己留在手中的則是百貨公司活動的贈品,杯子上畫有極簡線條構成的小狗。
杯中蒸起熱氣在趙天佑的鏡片覆上一層白霧,一片霧茫之中,他聽見韓俊基輕盈的笑聲。
待他的視線恢復清明後,韓俊基空著的那隻手已經在撥弄盆栽的枝葉,轉頭看著窗外。
「雨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停。」他說。
即使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在厚重雲層的覆蓋之下,只有些許光線能勉強透過;被雨幕籠罩的橫濱,缺少平日的繁華熱鬧,但路上還是能見到打傘行走的人,對著時間應該是上班上課的人群,或者是在這種日子裡,也不得不踩著雨水,適當地生活的人。
趙天佑看不出韓俊基的視線聚焦在何處,只知道遮蔽視野的大雨,同時亦將外頭的熙熙攘攘阻隔在他們之外。
「梅雨季嘛,應該還要下一陣子。」他答道,「這種天氣要出門的話,想想就麻煩。」
韓俊基終於轉回來看他,並淡淡地說了:「但雨總會有變小的時候。」
若是他們此刻穿梭在街頭,趙天佑知道自己一定會和韓俊基走散。
他把沒能說出口的請求,混入手中的摩卡咖啡一同嚥下——巧克力的味道從舌尖化開,口味比自己平時泡的更甜膩一些,但最後蔓延到整個口腔的,還是咖啡溫醇的苦澀味。
*
應善熙的要求前往寇汨殊赴約的前一晚,趙天佑才把好一陣子沒有使用的桿麵棍和竹蒸龍都找了出來。隔日他起得比平時早,簡單地洗漱過後,找出髮夾隨意地固定住瀏海,在餐桌前吹著口哨拆開一包全新的麵粉。
他總是嫌棄從麵團做起太過費工,私下不怎麼做包子水餃類的料理,想吃的時候不是直接購買成品,就是貪圖方便購買現成的麵皮再來加工,佑天飯店裡使用的則是由雇用的人手製作。看著一旁金屬盆裡等待發酵的光滑麵團,趙天佑悶悶地笑了起來,然後走向廚房的水槽,將雙手洗淨。
走出家門時,他提著袋子的手上已經一如既往地鑲滿戒指、向後梳起的頭髮固定得服貼、墨鏡遮掩住了他的雙眼。也許穿上他慣有的鎧甲,便足以迴避韓俊基的愧疚。
如今他對寇汨殊的基地算得上熟門熟路,善熙大概也知曉這一點,並沒有另外安排部下為趙天佑帶路,只在自己的辦公室外留了人。趙天佑打過招呼後便推開門走了進去,同時看見裡頭的善熙對著螢幕上播放的電影按下暫停。
「欸——寇汨殊的串流帳號該不會是共用的吧?」
蜘蛛女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用下巴指向房間裡另一張椅子。
「伴手禮。」趙天佑在坐下前把手中的袋子遞了出去,並在坐下後將雙手撐在張開的兩腿間,很是期待地等待善熙將袋中食物取出的反應。
「包子?」
「連在店裡都吃不到的,我親手從零開始製作的特別招待!」
「怎麼突然想要賄賂我?」善熙笑著問道。
趙天佑歪過頭,扁起嘴巴,故作無辜的樣子讓善熙搖起頭來。他呵呵笑了兩聲,知道那不是必須回答的問題,於是轉而開口:「吃吧。你要給我看的東西是?」
善熙先用仍被皮革覆蓋的手對面前的電腦進行操作,找出檔案,才取下手套,將包子舉至嘴邊。趙天佑也不再進行多餘的言語交流,開始研究從某個監視器擷取下來的影像。
需要他親自確認的影像不外乎是與異人町地下社會潛藏的變動有關——他自總帥的位置退下後偶爾會擔任這般類似顧問的角色,與橫濱流氓相關的重大決策也至少在形式上會諮詢過他,這些都是善熙給予他的尊重,趙天佑亦欣然地接受。海老名一案過去,星龍會形同瓦解,蜘蛛女王觸及的版圖更加龐大,而趙天佑自挺身幫助桐生那時,便已經預期到自己必然要參與後續處理。
他按下鍵盤上的方向鍵,將影像倒回令他格外在意的片段,並在轉頭面對善熙時,看見了對方滿意的笑容。
「不愧是你。」善熙用手指抹過嘴角的肉汁,「包子很好吃。」
「你早就想好怎麼處理了吧?」趙天佑指向影像裡捕捉到的人影,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
「嗯,誰叫我是總帥。」善熙也不吝嗇於承認,並拿起第二顆包子,「但保險起見,還是知會你一聲。」
影像被他停格在人物出入一棟建築物的畫面上,是位在神內車站一帶的賓館。趙天佑能一眼認出的原因不無其他,只因為他自己也曾到訪過。
寇汨殊的眼線如蛛網般籠罩異人町,可異人町與神室町的距離不過就是一趟計程車,只要趙天佑足夠小心,他在那些燈火通明的夜晚裡可以誰都不是。
他當然知道寇汨殊掌握著自己進出橫濱的動向,或許也曾懷疑過自己匿藏在夜晚之中的出逃是否會動搖三方平衡的根基,但沒有任何眼線證據被留下,趙天佑甚至連接近大名鼎鼎的星塵都有幾分小心——即便橫濱流氓的勢力不及神室町,該聽說過的流言蜚語還是有傳入他的耳裡的。
而且他無法否認,自己也許是出於另一種更加幽暗不明的心態,在認識金龍洙後更加牴觸接近該處。
讓趙天佑在異人町留下痕跡的對象僅有過一個人——在停車場邊抓著韓俊基的衣領親吻他的那晚,趙天佑不忘朝著對面屋簷下的監視器,豎起自己被戒指裝飾得張揚的指頭。酒精給予他莽撞行事的藉口,卻還不足以讓他忘記公示君子的宣戰布告。
善熙從未主動向他談及這件事,趙天佑就當是女王大人無意置喙部下的私人生活,不論實情有多麼淫亂,誰叫他們都是生活在灰色地帶的人。
「這件事我已經交給韓俊基處理了,應該不至於需要你出面。」
和善熙對上眼的瞬間,趙天佑立刻明白對方在此刻提起韓俊基確實有另一層意思;事發在那一間賓館只能說是不幸的巧合,讓善熙終於有了探詢的契機。他看見肉汁沾濡在善熙的指尖,選擇從桌子上抽了一張衛生紙遞出,然後改變了姿勢,向後傾靠在椅背上並翹起二郎腿後,才出聲說道。
「那包子你得替我轉交給他。」
「從一開始就是做給他的吧?」善熙伸出舌尖舔過嘴角,接下的衛生紙被她暫時握在空著的手裡。
「口紅會糊掉喔。」趙天佑保持不變的笑容說,「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回答趙天佑不成問句的問句之前,善熙張開嘴巴,三兩口便解決了第二顆包子,並仔細地用衛生紙擦拭過手指和嘴角。她在咀嚼的同時直勾勾地盯著趙天佑,似乎在尋找什麼;趙天佑也無意隱藏,僅僅是挑起眉頭作為無聲的回應——相對於紗榮子,他和善熙往來的時間要長得多,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知根知柢的關係,何況事情牽扯到韓俊基。
「他畢竟沒什麼機會在外剝下偽裝,哪怕只是一個小角落也好。這個感覺,你肯定比誰都
還清楚。」善熙進食過後依然鮮紅的雙唇被帶起一抹弧度,「作為『姊姊』,我怎麼捨得把他關回城堡裡?」
「即使把公主大人解救出來的騎士⋯⋯」趙天佑嗤笑一聲,「性格惡劣,又只會用輕浮的玩笑話打發他?」他舉起自己手掌,前後擺弄了手指,戒指上的錐狀尖刺反射著螢幕的光線,一閃一閃的。
「可以的話,我確實也希望『公主』的眼光再好一些。」善熙瞇起雙眼,「但需要可以全心侍奉的主人同時,他的真心只能交付給另一個更擅長用假戲真做來保護自己的人。」
沉默了半晌,趙天佑再次開口時已經壓低聲音,靜靜地說:「我可能會親手毀掉金龍洙。」
「那我會再把他的碎片撿回身邊,重新拼湊起來。」善熙歪過頭,笑容異樣地嫣然,「但這次我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替他報仇。」
半張的手掌被握成拳頭,落至大腿上,啪地一聲。趙天佑咧開的嘴角有幾分歪斜。
「能夠得到女王大人的許可,真是令人放心啊。」
「早在得到許可之前就出手的人,在說些什麼?」
「不一樣嘛,那時候和現在。」趙天佑說,「本來連第二名、甚至是第三名都排不上的人,現在想要侵占的位置,是只能屬於一個人的喔?」
「哦?能讓你露出貪婪的一面,我們家這位確實挺不得了的?」
善熙調笑的語調並沒有感染趙天佑,他沉著聲音說道:「我們同樣是這片土地裡無法在白日之下立足的『異人』,但他身上有我們都沒有的東西,你應該看得比我還要清楚。」
清澈、透明的真摯,在見不得光的地下社會裡矛盾的存在——金龍洙為了生存、出於嚮往,一心一意地將自己武裝成韓俊基,忽視了成長過程時碎裂滿地的少年,卻因此將殘破不堪的他保留了下來。
縱然那名少年從未得到成形的機會,仍是趙天佑在自己身上遍尋不著的。
「我也只是用盡手段之後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被滿足,於是自私地想要瓜分更多而已。」
趙天佑墨鏡後的雙眸,隨著出口的話語,浮出幾絲許久不見的狂妄。目睹變化過程的善熙也不禁哼了一聲。她回身拿起放在桌面上的手機,指尖在上頭快速地敲打、點擊,隨之響起的訊息提示聲,出自趙天佑的夾克口袋裡。
「韓俊基這一週的行程表。剩下的就要看你怎麼決定了。」善熙平淡地說,「橫濱流氓的前總帥,並不是個需要仰賴其他人來收拾善後的人,對吧?」
終於鬆開眉頭的趙天佑翹著一側的嘴角,站起身,語氣亦恢復如常的輕盈:「畢竟讓女王大人親自出手的話,橫濱可能就要陷入火海了。」
他無視了善熙那句「你的自我認同是蟑螂嗎」,吹起口哨朝向出口的方向走去。
*
捧著百合與鬱金香的花束走出花店時,趙天佑自己都覺得荒謬至極;更不用說當自己的身影映在寇汨殊的監視畫面上,又該有多麼引人發笑。
不知道韓俊基看到會怎麼想,會不會引發多餘的誤會呢——無趣的假設在趙天佑腦裡像雜耍用的彩球,乒乒乓乓地伴著他來到馬車街道的尾端 。他在河童雕像邊停下腳步,傾身靠上欄杆。
皮革夾克口袋裡的手機沒有動靜。和韓俊基交換的最後一條訊息,應該還停在等待花束包裝期間傳去的那句「可以的話,順便帶個咖啡過來」,接在「有話想跟你說」以及「我會在我的秘密基地等你」之後。
捲有海水氣味的風迎面而來,吹得花束的包裝紙相互摩擦發出聲音;身後的打擊練習場傳來金屬球棒與棒球接觸的敲打聲。對岸的摩天輪已經點起了燈,如果他再浪漫一些,也許就會選擇那裡,或是濱北公園作為約定的地點,但陰影照料不及的地方不適合他,更不適合韓俊基。
面前隔著墨鏡映入眼簾的落日景色,幾乎像是被點燃了一般。
身為殺手的韓俊基精熟於隱匿自己的腳步聲,趙天佑回過頭的時機應當只是巧合,然而他眼前,確實地出現了穿著黑衣的銀髮男人。
韓俊基的眼神停留在趙天佑手中那束招搖的白色與粉色上,眉頭緊蹙。
「雖然這裡是你的『秘密基地』,但為什麼要選擇如此開闊的地方?」他問。
從韓俊基手裡接下的紙杯中,裝有散發巧克力香氣的溫熱液體。趙天佑手中的花束又發出沙沙聲響。
「嗯——這樣,你就有落跑的選項了?」
語畢之後趙天佑將那杯摩卡咖啡一飲而盡,抿起雙唇開始打量韓俊基。對方扳著臉的模樣還是一如往常,但趙天佑在那對被化妝品框起的雙眼裡看見了無措,在「韓俊基」的面容中出現,猶如被錯置般地格格不入。
淨空的紙杯被趙天佑在手中捏扁,花束被他重新舉回胸前;他朝著韓俊基踏出一步,在開口前稍作停頓,給了對方最後一次逃離的機會。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想告訴你什麼了。」他說,「所以我要說的是,那背後的為什麼。」
他們的回憶散落在四處,當中有不少挾帶鮮血的腥臭、硝煙的氣息,被濕熱水氣籠罩的也不在少數,但讓趙天佑反覆回味的,終究是那些看似無關緊要,填滿油煙和飯菜香氣的。
——所以一切得從那裡開始。
「你第一次在我家吃晚餐的那天,帶了一大罐辛奇來,說是拜託認識的店裡的阿姨做的。那天晚上我就決定了,要留你下來過夜,隔天做早餐給你吃。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就沒有什麼比看見你一臉幸福地吃我煮的東西還令人開心,好像那樣我就能更認識真正的你。不管是加了鳳梨的糖醋豬肉,或是橘子果醬,都是為了討你歡心的自我滿足,即使你覺得沒有必要——如何?很卑鄙吧。」
「趙。」
在他停頓的空檔裡插入的只是一個音節,卻已經足夠讓趙天佑猜到韓俊基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韓俊基』不能屬於任何人。」
「我知道喔。」
因此他的回應也來得果決。趙天佑又朝韓俊基走出一步,到他們任何一方伸出手,花束就能被交換的距離。
「果然還是太天真了,對吧?明明自己也是那樣用盡全力在演出。」他自嘲地笑了,「明明知道,卻還是認真地喜歡、甚至是愛上了同時還是『韓俊基』的你。」
而趙天佑最後一份自欺欺人的依據,是韓俊基主動提出的一份要求——曾經在交換親吻與煙雲之後,他要趙天佑叫他金龍洙。
「韓君⋯⋯或者說,龍洙君,在不知不覺間給了我這輩子第一次得到,也不能被替代的寶物。因為太單純了,反而得用美麗才能形容,一點也不真實⋯⋯可是每次和你對上眼的時候,我又能欺騙自己,你給我的那些都是真的。」
平安樓的深夜密會、求生者酒吧裡的觥籌交錯、蒼天堀的燈火闌珊、橫濱街道上無所謂的笑談——本該不動聲色的參謀,卻在無數個瞬間,用清亮的眼神注視趙天佑的一舉一動,被牽動出繽紛燦爛的情緒。
趙天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海灣邊特有的鹹濕氣味滿滿當當地湧進他的鼻腔。
被放大的聽覺之中,有來自打擊場的規律聲響、歸巢成鳥發出的鳴叫聲;韓俊基回應、移動、呼吸的聲音,都不在其中。
他終於放開拉著對方兜圈的手,那麼還要多久,自己才會在懸崖底下粉身碎骨?
由寇汨殊的殺手動手,應該能得到俐落又乾淨的死亡——
手中的花束被接走。趙天佑啪地睜開雙眼。
幾乎要燃燒殆盡的暮色裡,韓俊基用泫然欲泣的表情抱著盛放的花。
「即使金龍洙只能活在影子裡,而且拿起鏡子的時候,看到的甚至不是完整的自己?」
這次趙天佑明確地聽見韓俊基隱藏不住的鼻音,還有不自覺抱緊花束時,包裝紙被擠壓的聲音。
距離幻想過的童話結局在一步之遙。他已經對自己誠實,也憑藉信任將決定權交給了韓俊基。紗榮子和善熙說過的話在他的腦裡嗡嗡作響。最後缺少的那一點什麼,是只因為他是趙天佑,所以能帶給韓俊基的。
「不是說了嗎。我愛上的是同時還是『韓俊基』的你,不是韓俊基,也不只是金龍洙。」
他說,聲音平穩,理所當然地。
眼前失真的景象突然銳利起來,殘存的餘暉不再如火焰般熱烈,而是融化成鎏金並包裹著面前的韓俊基——趙天佑從對方收回手的動作才發現,自己的墨鏡被摘了下來;直視著他的那雙眼睛裡流淌出的情緒,多得一時之間無法數盡。
「『韓俊基』不能屬於任何人⋯⋯但金龍洙可以把一部分的自己交付給你。」
韓俊基——金龍洙說著這段話時,聲音仍在發顫,可他的眼神不見動搖。趙天佑跨出將他們之間最後一點距離抹除的腳步。
「我可以親你嗎?」
這讓金龍洙忍俊不禁,彎著雙眼說道:「事到如今⋯⋯」
「新的開始嘛,這次能夠按部就班地來了。像平凡人那樣。」
「我倒是不知道你是如此不切實際的人。」
「欸——好歹我現在名義上是個老百姓喔。」
比趙天佑稍矮一些的金龍洙在極近的距離下必須抬頭看他,趙天佑輕笑兩聲,伸手扶住金龍洙的臉頰,低下頭。他沒有張開嘴巴,更沒有嘗試去試探金龍洙的雙唇之內,只是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觸感,和護唇膏留下的味道,都和他已經熟悉的沒有什麼不同。
金龍洙回應他的表情,卻是趙天佑過往沒有在與他接吻後看過的,反倒和飽餐一頓後的滿足有幾分相像。
「好像加太多巧克力糖漿了。」
像是要確認自己所說的話語,金龍洙的舌尖從唇縫間探出,劃了一圈,又伸長脖子輕輕地吻了趙天佑。
這次趙天佑的深呼吸不是因為等待;開口提出的內容,也已經預期會被答應。
「今天晚餐吃麻婆豆腐?」
他面前的人漾開柔軟的笑,用力地點頭。
「那就麻煩你了。」
————————————
金龍洙的腿間正被趙天佑給霸佔著,津津有味地吸吮著已然硬挺的陰莖的神態,一點也見不著數小時前的侷促。他的手被鳩佔鵲巢的那人拉起,擺到自己的後腦勺上,而後他明確地感受到自己的陰莖頂入了更深入、狹窄的通道裡,恥毛之間亦有對方的鼻尖抵入。
答應趙天佑晚餐邀約不需要什麼理由,麻婆豆腐不過是額外加分,可他內心深處期待的倒不只是食物和床事,而是其他那些說來簡單,過往他卻沒有名份和趙天佑進行的事情。
例如對趙天佑告白時所說的話一一追問,也想把自己遲遲不敢坦露的心意,全部捧在手心裡交給趙天佑檢視。
但飯後在趙天佑的半推半就下,金龍洙仍然被引導到了臥室,在對方貪求的眼神中,被大快朵頤。
很快地金龍洙就在趙天佑熟練的吞吐下射精,不自覺扣緊的手扯得趙天佑在他的跨間發出接近呻吟的哼聲。過往他總是會阻止趙天佑用嘴巴承接自己的精液,今天卻不可自制地將趙天佑的頭朝自己的胯下按去,抗拒的話語也被哽咽般的低鳴取代。
疲軟的陰莖從趙天佑口中滑出之後,金龍洙卻沒有得到開口的機會,雙唇便被堵住,濃厚的腥羶味同時填滿了口腔。本還扣在趙天佑後腦勺的手也下滑至他的肩膀,下意識地想將他推開。
被推拒的趙天佑也不惱,笑嘻嘻地說了:「哎呀,龍洙討厭這個味道。」
「倒不如說我才想知道你怎麼每次都能這麼自然地吞下⋯⋯」
趙天佑回應金龍洙的方式是拿起放在床頭櫃的寶特瓶,咕嘟咕嘟地灌下一大口,用手背抹去溢出的水。
「這樣可以了吧。」他說,捧起金龍洙的雙頰後伸出舌頭,向對方半張的唇瓣遞出邀請。
不論是什麼方式,金龍洙確實都渴望著和趙天佑更加接近——今天之前,這份欲求也不可避免地折磨著韓俊基——他的雙手重新覆上趙天佑的身體,並小心翼翼地開始剝除對方身上的衣物,一點一點向下游移,像是要描摹對方的精雕細琢的身體線條。
手掌抵達趙天佑的臀部時,他感受到了對方唇角帶上的笑意。
對於氧氣的需求讓唇舌交纏暫時被中斷。金龍洙停留在原處的手被趙天佑伸手戳了戳,隨後他便聽到對方這麼說道:「這種老實的地方,很可愛喔。」
「我本來沒有想要⋯⋯」
金龍洙困擾地皺起眉頭,面前的趙天佑卻是輕笑出聲,隔著布料、將自己已經挺立的男性性器,朝向他已經坦露的下身頂弄。金龍洙只能發出悶哼,耳尖無法控制地發燙。
看見他無所適從的模樣,趙天佑終於拉開了距離。
「去洗澡?你用手幫我解決就好。」
「但是⋯⋯」
自己先行被趙天佑取悅而獲得釋放,儘管主導權掌握在對方手中,金龍洙仍想要同等地給予回應,甚至是給予更多——他早已察覺到趙天佑根本不在意他們之間的性愛是否有來有往,金龍洙卻因此更加恐懼自己的侍奉不被需要。那是長期被累積下來禁錮,性事之外亦然,即便在趙天佑親口向他吐露心意的現在,也難以從中解放。
在金龍洙意識到自己的醜態同時,逐漸脫離髮膠控制的銀髮突然地被趙天佑一手揉亂。
「真——的很可愛。」趙天佑彎起嘴角,明亮的雙眼直視著金龍洙,說道:「我們現在不是非得做愛才能過夜的關係了,對吧?」
金龍洙不知道自己聽到那句話隨後露出的神態究竟如何,只知道面部的肌肉,和接下那朵百合和鬱金香的花束時,似乎是被相似的方式拉扯著。臉上不同區域被牽動出的酸與痛,在下個瞬間又被趙天佑的親吻撫平。
「把想說的話全部都告訴我。」
總是不協調地鑲有戒指的雙手,和輕柔的話音一同牢牢地接住金龍洙的臉頰,和上頭無聲滑落的淚珠。趙天佑看向他的眼神在金龍洙腦裡,霎時間有部分和已經埋葬的回憶重疊了起來。
而沒有重疊的部分是如此地不和諧,被強行嵌入畫面之中,在金龍洙的過去和現在之間尖銳地畫出分隔線,構築出的圖像卻莫名地能和趙天佑本人呼應——滿是衝突、順理成章。
金龍洙的嘴開開合合,從心底湧上的話語多得堵住了他的喉頭。
像是看出了他的困難,趙天佑又開口道:「不然,從明天早上想吃什麼開始⋯⋯」
「⋯⋯煎蛋捲可以做甜的嗎?」
「我好歹也是橫濱土生土長的,當然會是甜的。」
「味噌湯裡,想要豆腐。」
「洋蔥跟舞菇呢?」
自瀏海之間看見的趙天佑,從眼角到嘴邊,彎曲的弧度都柔和得不見稜角。金龍洙意識到在爭先恐後地伴隨心跳誕生的念頭之中,有一個非得最先傳達的,尤其是在為了成為韓俊基而穿戴的妝容崩落的此刻。
「⋯⋯我也,愛著你。」
「啊哈哈,現在說這個嗎?但我也是喔。」
至於其他的那些,他知道趙天佑會從現在開始,直到未來,一一聽他述說。
END.
這個故事本來應該是趙天佑告白失敗五次,最後一次終於成功的ラブコメ。
(但看不出來)
變成這樣要怪罪的東西很多,所以就怪罪給好きになれる人を好きになれたなら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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