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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佑/圓奎】Blooming Period

  • 作家相片: 搜拉
    搜拉
  • 2021年4月6日
  • 讀畢需時 48 分鐘

已更新:2024年4月15日

  • 謝謝你作為你,作為金珉奎,用這樣的姿態,一直努力地生活到了現在。

  • 祝你生日快樂。 以後的每一天也都要很快樂。




  有個秘密不知何時起便埋在他的胸腔裡,生根、發芽、成結,拆開他的肋骨,吸乾滲出的骨髓和血液,逐漸茁壯。


  站在後臺,另一頭萬千人海的歡呼幾乎要淹沒他的聽覺。金珉奎攢緊了手中的麥克風,腎上腺素滲進他的血液之中,他可以感受到血管的鼓脹,面前的麥克風架幾乎不足以支撐他。


  他伸手抓向自己的胸前,一股熟悉的悶痛脹滿了他,可他似乎是已經習慣了,已經能好好地帶著它生活。即使他時不時會忍不住皺起眉頭、會難以呼吸、會想要閉上眼摀住耳朵,暫時逃離這個世界。


  纏繞在他胸腔的枝椏鑽過骨骸之間,結出一球球鮮嫩的花苞,昭告春日降臨——用著當時的他還未能理解的語言。


  金珉奎一直都知道紮根於心臟所開出的鮮花是最為甜美的。


  當他上臺前最後一次回過頭時,對上了一雙狐狸似的雙眼,在黑暗中異常地明亮,像被點燃的火光。


  ——只可惜金珉奎直到很後來才知道,汲取著血肉生長的花朵,在盛大綻放的那一刻便已然腐爛。


  🥀


  옛날의 불꽃


  以前的煙火


  잠시 훔쳐온 불꽃이었지만

  그 온기를 쬐고 있는 동안만은

  세상 시름, 두려움도 잊고

  따뜻했었다


  雖說是暫時偷來的煙火

  但在被那份溫暖照射的時間裡

  世上的憂愁,和恐懼都被忘去了

  很溫暖


  🥀


  金珉奎還記得全圓佑否認權順榮那句話時的表情。


  理所當然,毫無波瀾。


  可他早該習慣的——全圓佑的嘴硬。所以金珉奎知道自己不應該期待權順榮開玩笑似的話語會得到認可,更何況他們展露在鏡頭下的面貌並不是全部,這些道理他明明都明白的。


  但金珉奎也知道,最糟糕的是——相比起全圓佑的自然,他卻藏不住顯露於表的失望。


  他只能在心底羨慕全圓佑的游刃有餘,埋怨太過笨拙的自己。他控制不了自己總是四處磕絆的四肢,更捏不住隨時會抖落的每一份心思,寫在臉上表情總是太好解讀,張揚得扎人眼睛,戴上的面具也不夠堅硬,稍一走神就無法好好扮演稱職的「偶像」。


  垂下的眉眼寫出了金珉奎的不滿,他只能無奈地歪起一邊嘴角,犬齒鉗在殷紅的下唇上,隱隱作痛。


  他其實也說不上是哪一點讓他不滿——作為門面的自信被否決,或是全圓佑單純不想把自己跟金珉奎放在一起這件事。


  肯定是跟著順榮哥在開玩笑吧,圓佑哥。金珉奎在心底告訴自己,好像這樣,被掐緊的胸腔就能舒服一些。但那搔癢的感覺並沒有停下,在他的肋骨間鑽來鑽去,有什麼在滋長又無法找到出口,掙扎著尋找生路。


  他捏著手中的麥克風,把全圓佑和權順榮都從視線範圍中逐出,台下的躁動和歡笑聲也進不去他的耳裡。金珉奎的感官全被胸中的麻癢給佔去,還有點酸,有點痛。


  但也許,自己真正的不滿,不過是因為還沒辦法好好地隱藏真正的心緒,沒辦法無時無刻都在眾人面前展現出最好的樣子——笑著的、帥氣的、天真的、單純的、不帶一絲陰霾的。


  在他掙扎著想從嫌惡的情緒中逃出時,一聲裂響清脆地響起,伴隨一陣悶痛,眨眼間就消失。


  舞台下的快門聲又傳進他的耳裡了。


  *


  後來,金珉奎時不時會在深夜的熟睡中被喚醒。


  不是噩夢,也不是難以負荷的疼痛,只是細小的針尖密集地扎著他,一點空隙都沒有放過,憋得他難受,又麻又癢,卻不足以讓他喊出聲來。


  但金珉奎說不上,也不明白那些疼痛從何而來。所以他只能深夜中反覆掙扎,隔天再抱著棉被悶哼說想要再睡一會兒,響徹房間的鬧鐘聲逼得其他成員憤而抓起自己的枕頭砸向他。


  日漸忙碌的行程其實也不允許他多想,何況身上真正的痠與疼痛總會吞沒持續的細癢,每每在金珉奎試圖去捕捉它們的時候就消失無影。


  車窗外的天空被灰白色的雲朵填滿,但一月的陰鬱早晨卻沒有讓金珉奎褪去笑容,他甚至不由自主地跟著車上播放的音樂哼起歌來。坐在前一排的人朝他回過頭,垂在胸前的頭髮跟著動作在空中小幅度地劃出弧形。


  「珉奎啊,心情很好?」


  他眨了眨上揚的眸子,第一時間答道:「也⋯⋯沒有什麼啦,娜榮姊。」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朝靠在自己身上,沉睡中的全圓佑瞥了一眼,又補了一句:「就覺得這樣的拍攝機會滿難得的。」


  扭過半個身子的林娜榮僅僅是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還沒等到金珉奎出聲詢問便轉了回去。於是話語梗在喉頭的金珉奎又一次看向身邊的人,並伸手順了順對方茶色的頭髮。


  他們曾經玩笑似地說著要以分隊的形式出道,從還被綠色牆壁包圍時就開始了。如今卻是真的要以兩個人的身份站上舞臺,還要一起拍攝前導影片、一起計畫舞臺,金珉奎是一點也藏不住欣喜,盤崌在他腦中的煩憂也暫時被驅逐至角落。


  那天他難得地沒有賴床,甚至是主動去拍打全圓佑的床讓對方準備洗漱,一大早就像隻精力過盛的大型犬般在宿舍裡橫衝直撞,並扎實地用自己的小指問候了餐桌,讓一旁還半瞇著眼的洪知秀嚇得差點把手中的咖啡給灑了出去。


  但這都沒關係,金珉奎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中仍帶著興奮,用兩顆犬牙昭告了天下。


  只是當他們下了車,脫去羽絨外套後,金珉奎實在忍不住吸起了鼻子,他發現身上的飛行員夾克沒能很好地擋住寒冷,而站在一旁的全圓佑更是打起了寒顫。


  幾乎是下意識地,金珉奎把剛剛拿到的籃球夾到腋下,並從口袋裡摸出還發著熱的暖暖包,塞到了全圓佑手裡。


  然而全圓佑接下後明顯地頓了一下,隨即在金珉奎要開口前轉過身,找到在一旁伸著懶腰的林娜榮。


  「娜榮姊。」他說,伸出捏著灰白色小袋子,關節發紅的手。本面無表情的林娜榮頓時軟化了下來,被凍得泛出一抹紅的雙頰也跟著抬高。


  「謝啦,不愧是細心的圓佑呢。」


  看著全圓佑搖起頭的金珉奎只能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的舌尖在齒背掃了一圈,一直到手中的籃球已經滾出幾步之遙他才回過神來。


  追著球而去的他沒有回頭,吐出的水氣在空中旋成了一團白霧,金珉奎覺得自己胸前突然的刺痛應該是因為吸了太大口的冷空氣。


  於是當全圓佑一把甩開他的時候,金珉奎突然有種作嘔的感覺,方才下肚的漢堡薯條在腹中劇烈地翻滾——明明是他先將對方推到鐵柵門上,明明這只是在演戲的。走在巷子裡時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腦裡複習劇本,想著導演方才給的指示,姣好的眉頭全都皺成了一塊兒。


  那個鏡頭卻是一次就成功了,而後一群人熙熙攘攘地移動到了下個地點。踩在階梯上的全圓佑靠上了水泥牆仰起頭,而金珉奎還沒恍回神來。


  金珉奎也不是故意的,但作為左撇子的他很自然地就用慣用手點燃了打火機,而照片裡的全圓佑又正好站在右半邊。他抿著嘴唇,看著火焰緩緩吞噬起自己,娜榮姊——然後他放開了手,任照片掉落在地上,反射性地抬起腳將火給踩熄。


  焦黑的邊緣還沒搆著全圓佑,連鞋印都沒有留下。在導演應允這個鏡頭之後金珉奎順手撿起了照片,在起身時將其收進了口袋。


  走回保母車的路上,金珉奎突發奇想地用拐子頂了頂身邊的全圓佑。當全圓佑一言不發地看向他之後才低聲問道。


  「對了哥,你真的覺得我們在一起不好看嗎?」


  他本來只是想開玩笑的,也許還能順著話題多聊一些舞臺的事情。全圓佑卻只是眨眨眼睛,不置可否地扯出微笑,然後加快了腳步,趕上走在前方的工作人員。


  如果不是因為一月刺進骨子裡的冰冷空氣,那就是因為相紙燃燒時的煙氣吧。金珉奎輕咳了兩聲,垂下眼,摸進口袋裡的指尖劃過了不平整的照片邊緣。


  *


  那個傍晚練習提早結束了,在權順榮的帶頭吆喝下一群人說著要去附近的炸雞店吃個痛快,金珉奎卻少見地沒有跟上叫嚷著的那群,而是選擇跟尹淨漢為首的另一群人先行回去。


  回到宿舍後他只是碰地一聲倒在了沙發上,順手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狐狸布偶開始把玩,而其他人爭先恐後地搶起了浴室,倒也沒有人注意到金珉奎的反常。縱使推開大門時是被熟悉的空間給迎接,可他卻怎麼樣都放鬆不下來,也不知道怎麼了,可這一天下來,他的精神都異常的緊繃。


  直到宿舍大門再一次被推開,卻只帶來一個人的腳步聲時,金珉奎才明白為什麼。


  「全圓佑?」


  「⋯⋯你沒有跟其他人去吃?」


  躺在沙發上的金珉奎仰著頭,上下顛倒的視野中垂著戴著毛帽的瘦弱青年。


  金珉奎眨了眨眼,逆著光線讓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是恍惚間眼前那人的身影好像和他記憶角落的什麼重疊了,不論是那纖長的身形,又或者是被帽子壓下的厚重瀏海。


  「就,有點累。」他最後只能這樣回答道。看到全圓佑關上門,就要拖著背包走回自己的房間時,他又忍不住補了一句:「哥,戴著毛帽不熱嗎?」


  在漆黑的走廊中全圓佑有沒有止住腳步,他並不知道,金珉奎只聽到了清而冷的一句話。


  「醫院滿冷的。」


  但那句話還沒能在空氣中停滯多久,推開房門的尹淨漢正好撞上了全圓佑。前者發出了一聲驚呼,立刻手腳並用地緊緊纏住了全圓佑,而他的驚呼讓其他已經回到宿舍的人紛紛從房裏探出頭——扣除掉還在浴室的文俊輝——一個個上前迎接了甫康復出院的隊友,連李知勳都主動給出擁抱。


  還留在客廳的金珉奎卻是低下頭,對上手中狐狸布偶瞇起的眼睛,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欣然地迎接全圓佑。


  說鬆了一口氣那是當然,心頭滿溢出的情緒卻也染上了怒火,金珉奎只想抓著全圓佑那彷彿一折就會斷的手腕,好好地質問他為什麼都不懂得照顧自己。都多大一個人了,是哥哥,是能好好關照著周圍的一個人,為什麼唯獨對自己那麼不上心。


  自己不也老叨念著對方要按時吃飯,早點休息,怎麼全圓佑就是沒聽進去,最後把自己逼到那個地步了。


  ——他們明明才剛雋刻完夢想中的第一個大里程碑,全圓佑怎麼好意思先倒下了?


  可是他也知道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大概永遠也不會有適合的時候,這樣的想法,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的。


  所以金珉奎更厭惡起了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脾氣,在不適當的時候吞噬了應有的喜悅,把本該漂亮話語全部扭曲成醜陋的形狀,明明他就花上了好多時間,四處收集,卻總是在擠到嘴邊時被憋壞了。


  其實金珉奎也想跟他說,他很想他,舞台上少了他就不一樣了。


  他們共有的那個部分必須要由兩個人來完成,金珉奎想好好地將手搭上他的肩膀,那句「不要被熟悉感覺給蒙騙,而失去彼此 」,需要有另一人替他接完「為了可以守護『我們』這個詞語」。


  不然就真的要搞丟了,金珉奎知道自己的雙手已經快要握不住了。還有他胸中定居著的、蜷伏著的刺痛,似乎是真的隨時會不顧他的意願,劃開血肉,闖出一個口子來,貪婪地汲取外頭的陽光。


  因為即使黃色的狐狸布偶同樣都戴著圓框眼鏡,會任自己擺佈,金珉奎卻寧願看見全圓佑對著嫌棄的皺起鼻子,就算比出的雙人愛心是和其他人也無妨。


  他們都是唱著那些美好歌詞的人,可是金珉奎想自己終究還是不像李知勳那樣揣著一顆柔軟的心,也做不到尹淨漢或徐明浩那樣的顧全大局。他踩不出崔勝哲那般堅定的步伐,也不像權順榮、李碩珉、夫勝寬那樣能毫不恐懼地將情感表露於外,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洪知秀的溫柔,也看不見文俊輝的堅強,崔瀚率和李燦的敏銳更不是笨拙的他所能顧及的。


  金珉奎還記得自己那時只能捧著獎杯,愣愣地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連眼淚都沒流出來。一直到接過麥克風時仍手足無措著,到頭來第一個反應過來的終究是全圓佑,一直都冷靜審視著一切的全圓佑。


  將頭靠上沙發扶手後,金珉奎閉上了雙眼,黃色狐狸被他揉進又一次脹痛的胸前,隨著粗重的呼吸起伏。


  「珉奎啊。」


  他卻還是不想睜開眼睛,像在賭氣一般無視了想念以久的低沉嗓音。他想這應該足夠讓對方退開,畢竟對方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主動伸出手了。


  可是卻有一隻手搭上了他捏在手中的玩偶,略帶強硬地將其抽出,金珉奎只能嘆氣,連帶著把滿腹的慍怒都呼了出去,緩緩睜開眼睛。不出所料地是那個人,但金珉奎發現自己沒辦法維持對視——興許是殘存的羞愧燒過了他的耳尖——在看到對方鏡片後的細長雙眸後,他便忍不住躲閃開來。


  「金珉奎。」


  那聲呼喚把他的眼神推去了對方手上的黃色布偶,那個終於與主人團圓的狐狸。而窗外的都市流光不知怎麼地鑽了進來,包圍著他們,一閃一閃地,金珉奎看著看著就失了神。


  像是星星般的火光——金珉奎想到數個月前的那個晚上,點燃的爐火和在夜空中拉出軌跡的花火,漆黑的夜晚裡被劃出明亮的軌跡,那天的金珉奎也是這樣被吸引著的。


  但他突然想到全圓佑當時不在。所以他一點都沒有多想,近乎本能似地問了出口。


  「哥,你想看煙火嗎?」他在全圓佑微微睜大的雙眼中終於撐起身:「我前幾天整理宿舍的時候找到之前用剩的,不知道為什麼公司沒有收走。」


  *


  因為他眼中的全圓佑是一直都發著光,像是夜空中炸裂的煙火般絢爛。


  但也不是扎人眼睛的陽光碎片、雷射光束,而是如他本人一樣溫暖、美好,讓人無法移開視線。金珉奎知道自己是被燭火蠱惑的飛蛾,在第一次與全圓佑相遇之後就再也離不開對方。


  在尚未意識到之前,自己就已經,也只能亦步亦趨地去追逐著對方的影子了。甚至是在察覺到全圓佑先一步離開之前就踏上了漫長的征途,在看不見終點的旅程中夙夜匪懈,而一路以來,引領著他的不過就是模糊的背影。


  走在最前頭的人是崔勝哲和李知勳,他們身後緊跟著權順榮,再往後還有其他人,全圓佑也是其中之一。


  有時候金珉奎會覺得,會不會到頭來一直都只有他沒辦法一個人好好生活。


  那時候穿著黃色制服外套的全圓佑還頂著太厚太重的瀏海,鑲在耳垂上的耳釘有不夠張揚的叛逆。而他則帶著花束和相機,和全圓佑的母親一起站在親友席,遠遠地看著那天的主角。


  手裡小小的錄影機只能勉強記錄下對方的身影,隔著鏡頭呈現出的結果讓金珉奎滿意不了,他再度嘗試按下快門時換來的只是又一次受挫。


  他看著全圓佑走上舞臺,領過畢業證書,眼神飄移,好一會兒才找到看台上的他和自己的母親。


  畫面中定格的是舉著畢業證書,微笑著的全圓佑,但當金珉奎從螢幕上重新看向舞臺時,全圓佑卻已經背對過他,要走下舞台了。


  「你真的就那麼閒,可以大半天都待在這裡?」


  接過花束時全圓佑故作嫌棄地說,但嘴角分明垂不下來的弧度出賣了他。金珉奎只能委屈地在全圓佑的母親,和崔瀚率的笑聲中出聲抗議。


  「勝哲哥跟瀚率也來了啊,怎麼就這樣說我?」


  全圓佑卻只是笑了笑,將臉埋進手中的花束裡,沒有應答。金珉奎噘起嘴,還是伸手替全圓佑整理起了衣領,然後才舉起相機。


  他替崔瀚率、全圓佑的母親、方才暫時離開的崔勝哲、全圓佑的同學、前來祝賀的其他人都拍了照片,透過窗戶的陽光打到了背景中三年二班的藍色標示牌,和走廊上的白牆時,透出了冬末的冷冽。


  「珉奎啊,你都只顧著拍別人,去跟圓佑合照吧。」


  這讓他尷尬地笑了出聲,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差一些就要錯過在這一天留下紀錄這件事了。於是他站到了全圓佑身邊,大衣下的手很自然地環過對方的腰,而全圓佑也歪過頭,倚上了金珉奎的身側。


  全圓佑很快地又被召回去參加班級剩餘的活動,而拿回相機的金珉奎習慣性地打開相片預覽,螢幕裡顯示的正是他們的合照——同樣的光線填滿了畫面,可金珉奎在全圓佑的臉上捕捉到的卻是初春的溫暖,明亮而充滿希望。


  他抬起頭,全圓佑的背影已經鑽入了人群中,成為淹沒整條冷白色走廊的其中一抹黃色。一時之間金珉奎的視線居然找不到他。


  即使再一會兒他們就要一起回到公司了,金珉奎卻還是忍不住在心底埋怨起全圓佑怎麼走得那麼快,好像就這麼丟下自己也無妨。


  明明前一天對方還是像個橡皮糖似地巴著自己,在自己耳邊含含糊糊地說著待會兒想吃什麼當點心。金珉奎又一次噘起了嘴——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錯呢。


  但他也沒能多想就被崔勝哲拉著走出了教學樓。沒過多久後全圓佑也出現在他們等待的地點,手上還是捧著那束花,笑開了眉眼朝他們揮手,於是金珉奎也跟著回敬了自己兩顆明晃晃的犬牙。


  那臺相機裡的照片後來就不知道丟去哪裡了,當時自己的模樣,金珉奎還是看見網路上流傳的照片才回憶起來的,儘管他清楚地記著那條蒼白的走廊和黃色的人海。


  殘缺而模糊的記憶讓後來的金珉奎偶爾會覺得,或許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一切失序的徵兆——全圓佑先他一步踩進了漫溢的光中,用他們不曾共享的速度邁出步伐——正是他們之間眾多錯誤的開端。


  *


  胸前的麻癢仍不時綻放,但金珉奎已經多少學會如何與其共處了。而他似乎也明白了它們從何而來。


  金珉奎有時候會好奇,上天是不是在他沒有察覺到的時候,折下了他的一根肋骨——否則為什麼每每看到全圓佑的笑容,他的胸腔便會不由自主地發疼?


  只是金珉奎始終不想面對——他還不想親手把鮮血淋漓的真心給挖出來,拔去已經在上頭紮下的根,那樣的話,就什麼都沒了,也什麼都會被知曉了。


  金珉奎知道自己不像其他人那般,能用美好的語句來表達心情,他的直白總像是莽撞的四肢,磕磕絆絆地摔出了心裡藏的所有一切。所以他選擇用自己一貫的方式,在大大的笑容底下捧出滿肚子的真心誠意。


  因為當時的他以為面對一個人,只要把自己毫無保留地都獻出去就足夠了。


  況且,他還有很多方法可以包裝自己的步速太緩、不慎失足、走上岔路所造成的後果,可以多燃燒自己一點,用氾濫的熾熱和溫暖掩住他心中所有陰暗的拐角,這樣就沒事了,金珉奎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


  更何況也不只是全圓佑會讓一切變得難過,但他確實是看見了那根斷裂的骨頭被全圓佑不自覺地握在手裡,隨時提醒著他,有一部分的自己終究是要任對方擺佈了。


  只是事情本來不是這樣的。也不應該變成這樣的。


  某一天開始,他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用三言兩語就消去全圓佑的百無聊賴,那分明是他用了大好青春歲月去精熟的技能之一。留在公司書寫歌詞時的他們分坐在兩張椅子上,中間隔著長桌,上頭有電腦、紙筆,和令人焦躁的寂靜。


  胸前突然的刺癢讓他咳了兩聲,讓全圓佑緩緩地轉過頭面對他。


  「還好嗎?」


  金珉奎點了點頭,暫時還開不了口。其實他才是想這麼問全圓佑的人——對方飄移又空洞的眼神似乎是召告著想要逃離的心,金珉奎卻不知道該怎麼將那樣表情從全圓佑臉上抹去。


  「哥,我們回去吧。」


  全圓佑把玩著的原子筆落在了桌上,細長的白色筆管骨碌碌地滾到桌邊。金珉奎伸手想接,卻狠狠地將肋骨給磕上了桌緣,疼得他悶哼了一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白色的柱狀物體墜落。


  真巧,金珉奎想。


  他趕在全圓佑開口前憋出了笑,無所謂似地揮了揮手:「反正繼續待在這裡也不會有結果,不如回去休息。」


  被撿起的筆回到全圓佑手中,金珉奎看著對方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起東西,鬆了一口氣。


  為了演出而練習很有趣,想像克拉們觀看舞臺的反應也很有趣。跟工作人員一起安排行程很有趣,和全圓佑兩人單獨待在公司加班也很有趣。


  但這些,如果都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那就不有趣了。


  他像個熱烈期盼聖誕老人到來的孩童,用晶亮的眼神盼望著——可全圓佑從來沒有相信過聖誕老人的存在。


  關上燈之前金珉奎又回頭看了一眼,桌椅都被歸回了原位,彷彿無人使用過。而當他帶上門,踩上走廊時發現走在他之前的全圓佑早已拐過轉角,一點蹤跡都沒有留下。


  以往的他們只要鑽進了保母車,回到那塞下十三個少年顯得太過擁擠的宿舍,全圓佑便還是會回到他身邊,推擠打鬧,說著沒有人懂的笑話;只要他們踩進練習室中,用汗水和賀爾蒙填滿大鏡子和木地板框出的空間,全圓佑也仍舊會接過他遞出的水瓶,會和他一起書寫新的歌詞。


  這樣就夠了,那樣就好了——金珉奎有好一會兒總是這麼安慰自己。這樣的話,他就可以無視靠近全圓佑時,臺下刺耳的尖叫,以及對方後退的那一小步。又或者當公司職員開始悉數他做得不夠好的地方、要求他斂起笑容幹練一些的時候,都能稍微好過一些。


  而被掐緊的肺部至多是讓他呼吸一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正視它太過困難,繫上標籤更是會毀掉一切。金珉奎看著全圓佑的指尖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抓了上去,他想,自己只需要像以往一般,在曖昧而模糊的邊緣拉著全圓佑跳雙人舞,就會沒事的。


  他的四肢不會無處安放、表情不會露出真意、不會說出不夠好聽的傻話、不會找不到該何去何從的方向。那雙比他纖細柔軟的手仍如少年時代那般未經打磨,總能讓金珉奎暫時拋下身處的時空中,所有的惡意。


  可是在充斥著練習室的喧鬧聲中,他卻又聽到了那清脆的裂響。


  迎來休息時間後金珉奎拉起了衣服,抹乾垂在臉頰邊的汗水。全圓佑在他的眼角餘光裡倒向了地面,於是他下意識地走了過去,食指和中指間夾著半滿的塑膠水瓶,瓶口還留有他未乾的唾液。


  然後他看著文俊輝將手上的毛巾啪地一聲丟到全圓佑的臉上,後者立刻將毛巾取了下來,開玩笑似地往文俊輝腳上抽打。文俊輝一邊嘻笑著,一邊把另一手中握著水壺拋了過去。


  金珉奎停下了腳步,舔了舔突然乾澀的嘴唇,頓時間覺得難以呼吸。


  他不自主地蹲了下來,將頭埋進雙腿間,大口地喘氣,掙扎著攫取氧氣。當他再次抬起頭時面對的是崔勝哲抬起的眉頭,金珉奎也就只是笑了笑,又搖搖頭,試圖將對方的擔憂給堵回去。


  他自己當然是知道的,但其他人還不需要知道、還不能知道——即使自己的胸腔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開了一個大口子,只差任何人伸手去撈。


  那些翻湧的、滾燙的、血淋淋的、在凋零邊緣的、燦爛而腐敗的,從他的肋骨間鑽出的,帶刺的枝椏與花。


  它們還是幼芽,尚未長成最美好的模樣,金珉奎還想看到它們真正地盛放,還不想奪去它們見到燦爛陽光的機會。


  因為即使是這樣的他,也還想為自己守護著一點什麼。


  *


  晚上的運動場沒有足夠的照明,使用的人也意外地少。揣在他手裡的接力棒理應是銀紫色的,但坐在地上的金珉奎看了好一陣子都沒能辨識出正確的顏色來。


  他喜歡操場的觸感,摔倒時會不留情地在膝蓋上劃出傷痕,卻也會給他的每個步伐一點反饋,是他最為熟悉的。紅土色的地面和驕綠的草地是他來到首爾之前的舞台,有他少年時期的趾高氣揚——金珉奎早在那時就嘗過了來自他人歡聲與鼓動,而他不過就是做著自己擅長的事情罷了。


  其實跟現在有點像,但又不太一樣。鎂光燈太過刺眼,在深夜的巷口拐角閃起時總會嚇得他不得不閃躲。


  「珉奎,再練一輪就回去吧。」


  崔勝哲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汗濕的瀏海被髮帶固定在腦門上,一月的寒風恰好從他們正要扣上的指尖鑽過,金珉奎不禁想到出門時尹淨漢的碎念,關於這種天氣還得到室外運動這一回事。


  他看著崔勝哲走到尹淨漢那頭,兩人又推又拉地好一會兒後才把以懶惰出名的二哥從地上拖了起來。金珉奎用空出的手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想著等會兒得好好收操,然後被身後突然出現的聲音給嚇了一跳。


  「接力棒。」


  咽了口口水,金珉奎把手中的棒子遞了出去。出門那時他偷偷瞥了一眼後頭的全圓佑,後者正好將運動外套的拉鍊給拉到了最上頭,又披上了羽絨外套。


  金珉奎揣著口袋裡的暖暖包,最後還是沒有掏出來,直到現在仍留在他的大衣口袋裡。


  然後全圓佑走向起跑處的背影,不知怎麼地,讓金珉奎有了拔腿逃離一切的衝動。如果是現在應該就不會被發現了吧,他想,也不用去解釋自己不應有的怯弱,更不用擔心被那雙清亮的狐狸眼睛給審視。


  但恰巧尹淨漢在這時說著因為珉奎的關係,倒是不用擔心接力棒換手的問題,都用慣用手就好了,讓金珉奎不得不擰出一個假笑來。


  他故作得意地說著:「有我在不是很好嗎。」換來了尹淨漢玩笑似的巴掌。


  但直到練習再度開始時金珉奎才發現那根銀紫色的,從公司的儲藏室裡找出來的接力棒,是被全圓佑拿在了左手。


  可是全圓佑沒說,所以金珉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說。


  如果是以前的金珉奎應該會說的——圓佑哥還是得用左手啊——但他開始有點討厭自己不論遇到什麼都習慣性地往全圓佑身上想這件事,就像是直到站上接力區時,他腦裡想的都還是圓佑哥會不會因為自己作為第一棒時被超過了而懊惱。


  圍繞著他的鼓譟進到耳裡時被模糊成了另一個樣子,金珉奎彷彿身處在聚光燈下,周圍是亮麗而鮮明的燈海,像是倒映了星光的海浪般翻湧著。但傳進他耳裡的確實是運動鞋在膠質地面摩擦的唧唧聲,金珉奎眨了眨眼睛,看到的是經過彎道的尹淨漢,棕黑色的頭髮在空中飛舞。


  站在第二跑道的金珉奎回過身,伸出了左手。在冰冷的棒狀觸感打到手心上的瞬間,金珉奎立刻握緊了拳頭,轉身開始奔跑。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自己老是被體育老師指責說接棒的姿勢太顧慮隊友了,回頭的時間太長,手掌應該要放低平攤著,要適時地相信隊友,而不總是自己主動去抓。而明明前一陣子練習時他終於改掉了這個習慣,正式站到比賽場時倒是又故態復萌了。


  但至少搶跑道是他擅長的,讓雙腳帶著自己前行也是他擅長的,他想自己應該是從未失去過這個能力——還好他還沒有失去。


  那天攢在他手裡的是亮藍色的接力棒,隨著奔跑的過程時不時地閃進他的視野裡。四百公尺倒也不長,很快就結束了,對金珉奎來說是眨眼就過的距離,在他視線前方的只有下一棒的跑者,而崔勝哲早已踩好了弓箭步,隨時準備出發。


  如果能多一點什麼都不用想的數十秒就好了,當群眾的聲音再次淹進他耳裡時,金珉奎忍不住想道。


  捧在手裡的金色獎牌是恰到好處的重量,載著足夠的喜悅,卻又不是用千萬人的喜愛鑄成的。金珉奎才剛把獎牌掛上脖子就被一旁的李碩珉拉去端詳,隨後又接上了崔瀚率和洪知秀,一直到鏡頭被舉到他們面前時他才被放過。然後很快地他們又迎接了繞場的儀式,他跟在崔勝哲後頭跑上了看臺,找到克拉們去合照,又參加了閉幕,接著去後臺拍攝上傳到官方帳號的照片。


  經過推推攘攘,一直到被崔勝哲和尹淨漢夾在中間時,金珉奎才發現頂著他肩頭的人是誰——全圓佑帶著骨頭的稜角,即使隔著厚厚的棉質外衣依然撞了上來。


  而對方藏在鏡片後的眼神和平時沒什麼不一樣,在工作人員舉起相機前就一直盯著前方,嘴角也不見上揚,在這個環節結束後便一言不發地往出口走去。


  直到回車上金珉奎仍沒能憋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偏偏這時候他們群組裡的訊息又叮叮咚咚地跳了出來,由文俊輝帶頭上傳了許多社群媒體平臺的截圖,大多是關於今天他們的表現。金珉奎快速地瀏覽過去,內容不外乎是稱讚,還有不少提到了全圓佑和尹淨漢作為接力賽成員出乎意料的表現,尤其是尹淨漢。


  金珉奎咬著下唇,在看過一篇誇獎崔勝哲,並且順口提及了金珉奎就是金珉奎啊,這樣的推文後,關上了手機。


  應該抱有怎麼樣的心情呢?金珉奎自己也不知道了。他喜歡跟隊友一起勝利的感覺,也喜歡看到隊友們被肯定,因為他知道身邊的每個人都是怎麼樣燦爛而美麗的存在。


  但就是偶爾,那啃食著他血肉的醜惡又會竄出頭,把自己變成了不能見光的模樣。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到了全圓佑微微翹起的嘴角,和倒映在他鏡片上的手機畫面,是他剛剛才看過的其中一則貼文。但已經伸出去的手來不及收回,搭到全圓佑膝蓋上時對方看了他一眼,並挑起眉頭。


  其實金珉奎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他就只是,習慣性地試圖去尋找對方而已。但全圓佑似乎是將他的停滯當做沒事找事,於是挪動了自己的腿,往車門的方向靠去。


  金珉奎的手指尖從兜裡的獎牌離開,捂上了口鼻,但難忍的銅臭味卻湧進了他的鼻腔,逼出了他眼角的幾滴眼淚——這和他記憶裡那令人驕傲的味道一點都不一樣。他隨即想起在運動場的那個晚上,可車上的安全帶卻緊緊地將他勒在了原地。


  因為對方手中確實是捏著自己被絞裂的那根肋骨,而在他胸腔四處攀爬的枝椏也未見枯萎的跡象,所以金珉奎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包裝好自己的真心,折下過熟的花,捧在顫抖的雙手中,像初識時那般,朝那個狐狸般的男孩遞出。


  可是當那些花朵又一次墜落在地面,化為爛泥時,金珉奎知道自己不能再佇足不前了。


  *


  音樂停下後金珉奎第一時間就倒向了地面,他向來不是容易疲憊的類型,但那天的練習特別累人,權順榮安排的動作他怎麼也完成不了,即使是李燦特地分了心神來指導他也沒有進展。


  「哥,等一下要再來一次嗎?」


  即便李燦問得含糊,金珉奎還是聽出了他沒說出口的擔憂,可即使他想擠出笑容,也都得費上好大的力氣。最後金珉奎只是點了點頭,咕噥出一句謝謝。


  回歸才剛結束沒多久,演唱會的日程已經被提了上來,第一次的世界巡迴,理應是要讓人燃起鬥志的,可金珉奎卻只覺得自己被困在了原地,連一個舞蹈動作的修正都完成不了——不只是本就笨拙的肢體不聽使喚,連思緒也不受控地漲大,塞住了他每個呼吸的間隙。


  那天的練習室留給了他跟李燦,金珉奎用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正要起身走到音樂播放器前,卻被李燦給叫住了。


  「哥,至少,在這種時候,就不要想那麼多了。」


  他看著在自己面前蹲下的忙內,忍不住歪過頭。


  「你一定在想,怎麼自己做不好的事情還得被弟弟擔心吧。」李燦抱著膝蓋,噘著嘴說道:「或者是自己怎麼連這點小東西都學不會。」


  「我也不可能讓你不要這麼想,我只是想跟你說,現在想這些是沒有用的。」


  然後他伸手揉亂了金珉奎的頭髮,把沾了汗水而垂下的頭髮硬是揉出了翹起的幅度。金珉奎只能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好半晌後擠出了一句謝謝,而李燦只是笑嘻嘻地說晚點煮消夜給他吃就好。


  回到宿舍簡單沖了個澡之後,金珉奎立刻走進了廚房。烹飪這回事從小時候替媽媽和奶奶打下手,如今反倒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興趣,至少他站在廚房時是明確地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的,腦裡那些多餘的雜思念想也能暫時被拋去。


  他還是很順手地煮了超過兩人份的麵,反正他們宿舍裡向來不缺有食慾的人。只是金珉奎沒有想到在李燦從浴室走出來之前,他會先迎接另一個人來試圖填飽肚子——深灰色的毛線帽,還有過大的黑色短袖,全部都鬆鬆垮垮地掛在來者身上。


  全圓佑看到他時並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而是很順口地問了:「有我的份嗎?」


  那句「沒有」差點要脫口而出,如果今天詢問者是李碩珉,是權順榮,或許就會是這樣的答案了。但偏偏是全圓佑,金珉奎的眼角餘光裡瞥見了全圓佑手腕凹陷處的陰影、衣領沒能遮住的銳利鎖骨,最後只能嘆氣。


  「快煮好了。」


  坐到餐桌邊後,全圓佑便趴了下來,饒富趣味地打量起金珉奎。於是後者端著碗一回頭就看到有個人正歪著頭,即使帽簷下的瀏海幾乎要刺進眼睛裡,還是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瞧。


  「怎麼了嗎?」他忍不住問道,全圓佑卻只是搖搖頭,嘴角不知怎麼地噙起了笑,在碗被推到面前後更是一言不發地埋首開始進食。不久後李燦頂著仍帶有濕氣的頭髮走了出來,他朝金珉奎丟去困惑的視線時,金珉奎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洗著三人份的碗筷和大鍋子時想起了被他藏進腦海一角的記憶。那天的全圓佑應該也是戴著深色的毛帽,應該也是穿著對他來說一點都不合身的衣服才是。


  只是當時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全身上下都還帶著防備,像是機靈狡黠的狐狸又像是防備深重的刺蝟,讓金珉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但眼看著他尚不知曉名字的少年往後踩了一小步,金珉奎本能似地笑出了兩顆虎牙並主動伸了手。


  「我是珉奎,金珉奎。」他說:「哥帶你去吃飯吧?」


  長長的瀏海下那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瞇起,半晌後眼睛的主人張開了嘴巴,用他沒有預期到的低沉聲音說道。


  「⋯⋯我才是哥吧?」


  那已經是近六年前的事情,他們早就不是那個模樣了。金珉奎對於自己依然能清楚地喚起這段記憶而感到驚訝,那時全圓佑臉上閃過的緋色仍然鮮豔,而金珉奎也還記得自己隨後泛紅發燙的耳尖。


  但或許更讓他驚訝的是,全圓佑同樣也還收著這份記憶,在被詢問時甚至遮著嘴嗤笑了起來,神情得意得像是那天他揭穿金珉奎時一般。


  金珉奎一直等到回到了飯店才忍不住抓了全圓佑的手,把懸在心頭的問題給問了出來。


  「原來你還記得嗎?」


  他不想把話說明,因為全圓佑向來是善於捕捉字裡行間的訊息的——如果他願意的話。金珉奎不想挪開視線,但看著眼前的人依然沒有反應,他的胸前又像是被什麼給狠狠地扎了下去。


  自己的迫切需要確認的心情就像個傻子一樣,幼稚又任性,金珉奎也明白的,況且他們是用這樣的方式開始一切這件事情,不會因為全圓佑記得與否而改變。但他發疼的胸口、混亂的思緒,都一再要求著得到答案。


  因為他快承受不住了,他不想只跟著全圓佑前進,但失了目標後他又找不到正確的方向。他不可能緩下步伐,因為就連最年幼的李燦都嗅到了他的難堪,可全圓佑又走得太快了,而一直追在對方身後這件事,對金珉奎來說,好累,太累了。


  那些掉落在舞台上愛心紙片、被全圓佑伸手拍去的雙人愛心、在餐桌上冷掉的拉麵,他只能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全圓佑不需要,而不是自己給出的不夠好,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對曾經的他們來說好像視線所及之處就是全世界,有著缺陷也無妨,他們還有很多、很多個日子可以一起前行。一起搆到夢想邊緣時,一切都會好的。


  但如今的金珉奎依然沒辦法好好地掌握他們每一支舞蹈、唱起歌來聲音還是沙啞著不夠通透、書寫出的歌詞也總是單純直白得了無美感。對比著身旁的人總是閃閃發光,踩著穩健的步伐向前奔跑,他卻是連跨出腳步都辦不到。


  這樣的金珉奎既不是全圓佑的情人,也不是全圓佑最好的朋友,他或許只是十三分之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憑著什麼要求對方等一等自己。


  他只知道自己不要,也不能只當全圓佑的「一個弟弟」。他終究還想相信著,即使鎂光燈下的全圓佑一次又一次甩開了他的手,就連搭肩的時間也變得短暫,像蜻蜓點水,一沾即去——那些都沒關係的,只要他多堅持幾次就好,全圓佑不會不明白的。


  他只是想知道不是只有自己還在乎著那個少年時代的他們,還沒跌落現實世界的他們。


  而全圓佑遲遲沒有把他的手甩開,只是嘆了口氣。金珉奎在他眼裡看見了緊緊抿著嘴唇的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個健忘的人。」半晌後,他淡淡地說道。


  *


  「呀,珉奎啊,讓開一點。」


  「不是,哥,為什麼要擠進來——」


  練習室的木地板磕得他腰疼,就算是墊了紙箱在身後也沒能緩解多少,金珉奎只能反覆地扭動身體,試圖找到一個姑且能行的躺臥角度。拿在手裡的紙箱子只能起到遮蔽光線的作用,他多少慶幸起了早上出門前抓的是長袖連帽衫,現在即使不在身上蓋點什麼也不至於受涼。


  但躺在他身邊那人就不同了——那人只穿了一件短袖,身體本就羸弱,薄薄一片紙箱大概起不了多少保暖效果,更別提他全身上下突出的骨頭敲到地面該有多疼——金珉奎才正要轉頭去看,就有一隻手毫不留情地碰碰碰拍上了他剛罩上頭頂的紙箱子。


  執行動作的那人笑開了懷,金珉奎阻止對方後選擇默默地拉上帽兜,把頭給塞進紙箱裡。在對方第二次將手拍了上來時,他終於忍不住伸手往對方的腹部敲去,換來了一聲悶哼。


  在外頭的喧鬧聲中,金珉奎側過了身,但隨即就有個什麼拉開他頭上的紙箱,在金珉奎反應過來之前就鑽了進來。


  「珉奎啊。」


  被拍軟的紙箱從縫隙透出了光,金珉奎隱約能描摹出面前的輪廓來,瞇起的眼睛把本就不明顯的內雙給吃得一乾二淨,一對眸子被瞇成兩條線,鼻子皺成一團,太過親暱的溫熱吐息全打上了他的臉。


  「⋯⋯怎樣啦?」


  他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看見全圓佑這樣的眼神,在他們無數個對視的瞬間,或是數次夜裡偷偷溜出宿舍的冒險中,全圓佑也都是這樣直盯著他瞧。


  但金珉奎第一時間還是想起了他們去漢江邊看煙火的那個晚上。那天他緊緊地扣著全圓佑的手腕,拉著他穿越盛夏的暑氣,在蟲鳴中爬上學校圍牆邊的樹幹,看到江水裡倒映的火光。


  他告訴全圓佑這是自己提前探勘好的位置,遠離人群卻又能將江邊景色盡收眼底,唯一的缺點就是蟲子多了些,這麼說著的同時,金珉奎還順手拍上停在自己腿上的蚊子。


  那會兒早就過了門禁時間,遠處的音樂和燈光卻沒有要停歇,他們隨著節奏搖擺起雙腿時,也聊起了關於未來的想望——「我們有一天也會在那樣的地方表演嗎?」「會吧,而且臺下會有更多觀眾的。」「那你到時候不要絆倒了。」「哥才是不要忘了歌詞!」——然後伴隨著咯咯笑聲,全部都融進了夏天的夜晚裡。


  直到眼前炸開的煙花打斷了他們,橙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粉色的,盈滿視野每個角落的火光讓他們都不自主地發出驚嘆。


  「哥。」金珉奎出聲喚道:「生日快樂。」


  他在全圓佑睜大的雙眼中看到花朵一簇又一簇地綻放,還有自己笑得燦爛的模糊影子在其中。


  躲在紙箱裡的金珉奎突然有了全世界只剩他們的錯覺——直盯著他笑的全圓佑,眼裡裝了少年人的全世界。


  *


  「你上次說了想唱給克拉,還有什麼其他想法嗎?不夠具體我也不好做事。」


  金珉奎其實也沒有想到,李知勳居然把他那天隨口提起的想法給記下來了。那不過是他們成為室友後某一次的閒聊,是李知勳難得在正常就寢時間回到宿舍的一個晚上——他們聊到了計畫中的演唱會特別舞台,李知勳一邊抱怨著其他人無理的要求,一邊威脅著金珉奎不要動歪腦筋。


  只是那件事在那之後暫時被金珉奎拋去了腦後,三週年的種種活動讓他忙得焦頭亂額,還沒乾透的油畫顏料仍沾在他的指尖。他手上有的不過就是些模糊的想法,而面對李知勳審視的眼神,金珉奎又忍不住縮起身子。


  他的室友朝他挑起一邊眉頭,半晌後在金珉奎飄移的眼神下嘆了口氣。


  「而且你知道,他也坦率了不少。」


  金珉奎下意識地想要詢問李知勳口中的「他」是誰——那才是一個正常的對話進行的方式——但他們確實是都心知肚明的,也不會有其他人了。於是金珉奎只能委屈地看著對方,一對虎牙勉勉強強伸出一半來。


  「你笑得很醜,別裝了。」他們的製作人說:「不用跟我拐彎抹角。」


  他扁著嘴,垂下的雙眼盯著自己未點亮的手機螢幕。一直到李知勳不耐煩舉起桌上的可樂,作勢要拿瓶子敲上他的頭,金珉奎才終於劃開手機,打開裡頭的記事本。


  「知勳哥,我⋯⋯我覺得,想要表達的,好像有點太多了。」他說,將手機遞給李知勳後便繼續說了下去:「而且我又覺得,這樣好自私,把對克拉的心情,跟對他的心情全部攪在一起。」


  在他面前的李知勳正審慎地打量著那尚未孵育完全的半成品,在金珉奎自顧自地說完話後只留下了沉默,而當李知勳再次開口的時候,反倒是帶著困惑。


  「我不知道你願意告訴我多少,但。」李知勳皺著眉頭說道:「其實我一直都不是很明白問題的癥結點在哪,因為道理我都明白,你跟他性格上的差異,粉絲還有營業的影響⋯⋯之類的。」


  他的雙手在空中揮動,籠統地在空中比劃了些什麼,金珉奎咬著下唇,勉強地點了點頭。


  「但因為我只是個旁觀者,我不懂你們在想什麼。」他說,同時用指尖輕輕點了點手中的手機:「就以這首歌來說,我好像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不懂你的『最初』是什麼,或者說,你希望回到什麼樣子?不論是跟克拉,還是跟他。」


  這讓金珉奎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垂下的雙眼落在戴著銀戒指的手上。


  「哥,你還記得出道前的我們是什麼樣子嗎。」


  李知勳本想開口說些什麼,可當他看到金珉奎的神情後,只能選擇應聲而沒有回話。


  「你知道,我家裡只有妹妹,對我來說圓佑哥,當然還有你們,都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哥哥』。」


  金珉奎皺起了眉頭,掙扎著說明起自己心中的想法:「可是我還是⋯⋯我還是沒有辦法很好地只當個『弟弟』,尤其是對圓佑哥的話,還是會很習慣地照顧他吧。」


  「對圓佑哥來說,這樣的我肯定是讓他困擾了。以前不會,但現在會了。」金珉奎說:「我其實也常常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我看得出他的不喜歡,所以我知道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


  李知勳本想開口替同年好友反駁,但在他面前的金珉奎,還有在他記憶中的金珉奎和全圓佑,卻又阻止了他。


  「但大部分的時候,你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對吧。」他最後只能這麼說道。


  面對李知勳做出的結論,金珉奎只能垂著眉頭,笑了笑。


  「不是只有知勳哥你看不懂圓佑哥啊。」他說:「我曾經也以為自己是最懂他的人,但現在應該不是了?就算從以前到現在,我們聊過好多事情,但我還是覺得有些事情⋯⋯我是永遠不會明白了。」


  「對克拉也是,不是說他們不好,只是很多東西好像隨著時間過去都被搞丟了。他們在我身上看到的我,我想給他們看到的我⋯⋯」金珉奎皺緊了眉頭,有些結巴地說道:「我也不會說,但就是,我覺得⋯⋯」


  「⋯⋯我可能,就是,有點害怕吧?如果有些丟掉就找不回來了,那要怎麼辦?」


  「我們都變了太多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從頭到尾看著我們不是嗎?如果我們不再是我們⋯⋯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了,更何況是面對克拉,或是其他人。」


  他終於抬頭看向了李知勳,工作室的主人在椅子上盤起了腿,手指敲打著電腦椅的扶手。金珉奎不知道李知勳聽懂了多少,他向來都只會一股腦兒地說,卻學不會歸納出條理分明的話語——


  「真要我說的話,其實我覺得就算把這些心情混在一起,倒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


  話題突然又回到歌曲上頭讓金珉奎不禁愣神,他只能帶著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等待李知勳的解釋。


  「因為那都是你,作為你,作為金珉奎所懷抱的心情。」李知勳說:「更何況你自己也明白的,即使到了現在,你身邊有了更多的人,獲得了數不清的喜愛⋯⋯全圓佑三個字,對你來說,怎麼樣都不會只是一個名字這麼簡單的,不是嗎。」


  說著這話的李知勳直勾勾地盯著金珉奎,像是在挑戰他的答案。


  他們的製作人留下的空白答案卷已經攤在自己的眼前,而金珉奎知道自己除了去填滿它以外,沒有其他選擇。


  「那哥,這次我想好好地唱歌。」


  金珉奎咽了口口水,終於直視了面前的人:「有些事情,我好像只能用唱的告訴克拉,還有他。」


  這個回應總算是讓李知勳勾起了嘴角,掛上滿意的笑容。


  「那我相信他會很高興的。」他說。


  *


  穿上白西裝,舉著一支金色麥克風,獨自一人走上舞臺這件事情,或許是金珉奎那二十來年的人生中最需要勇氣的一刻。遠比他在千萬人的注視下,試圖勾上那人的肩膀還要來得可怕。


  那晚上臺前,徐明浩和李碩珉在休息室才用一種近乎滑稽的方式試圖鼓舞他,但當他踩上升降平臺時,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再一次被提上了嗓子眼。他已經努力地去吞下翻湧的不適,但帶刺的莖梗仍順著他的氣管一路攀上,幾乎要擅自從他喘著氣的口中鑽出。


  「金珉奎。」


  可即使舞臺另一側的歡聲幾乎要淹沒他,他還是聽見了那聲呼喊,金珉奎回頭前沒有多想,但和對方對上眼的那一刻時,他倒是覺得自己早就該知道會迎接什麼的。


  一對清亮的雙眼直盯著金珉奎,眼睛主人方才在舞臺上的凌厲還沒褪去,活像是個要攫取獵物的掠食者。


  如果不是因為現在身上穿著一襲白西裝,金珉奎想,自己搭在胸前的那隻手,應該就會順著本能,將心臟從肋骨間摳挖而出,滴著滿手的鮮血將其獻出。


  因為有時候金珉奎也會想,是不是很多東西到頭來都沒有真正傳進全圓佑的心裡。可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去編織不夠美麗的話語,即使不一定能織進對方心上,反正他也不覺得煩,他反而怕全圓佑覺得煩。


  沒辦法當面提及時他就只能寫信,寫了很多很多,匿名的、具名的、面對面的,手段拙劣得近乎粗暴。他告訴全圓佑要記得照顧自己、少打一點電動、要準時吃飯、辛苦的時候有他在、有話想說的時候可以打開聊天室、面對事情少煩惱一些、他很尊敬他也很喜歡他。而且他會在,他一直都在。


  可是那些話或許就只是話語,所以他必須要讓全圓佑——所有人——都看見他淌在血液中的真心是什麼模樣。


  他做不好的事情太多了,如果連最後那點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的勇氣都沒有,那金珉奎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夠完成什麼。


  像是他胸前反覆撕裂的傷口,或是雙膝上從沒能來得及褪去的瘀青,都紀錄了他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的痛楚,怵目驚心地被攤在陽光底下。可他還是願意在健身房裡多待那半個小時、在休息日裡主動拿起吸塵器、於半夜三點打開瓦斯爐,金珉奎其實說不出自己的這些付出真正為的是什麼,只是因為身旁有人需要,所以他就去做了——他必須得做。


  而如果能夠在這個過程中換得一點什麼,那他的遍體鱗傷、因為痛楚而滴落的淚珠好像也值得了,只要有人願意多看看他一眼就好了。


  ——但把西裝染紅就不好了,他已經足夠笨拙,不小心做得太多就會搞砸了。金珉奎舔過自己銳利的犬牙,在他腦裡嗡嗡作響的告誡跟胸前的枝椏一起纏住了他,連他那不值得一提的嗓音都要奪去。


  「珉奎啊。」


  可他面前的全圓佑卻是淡淡地笑了,讓金珉奎不由自主地挪動步伐,再一次撲向燭火。在朝他主動伸出的手觸上金珉奎褐黃色的軟髮的瞬間,那對狐狸似的雙眼突然柔和了起來,而對方微涼的手指也撫開了他緊皺的眉頭。


  然後全圓佑才不輕不重地,推了金珉奎一把。


  「我說過了,我沒有那麼容易忘記事情的。」


  披著黑外套搭著白襯衫的,頂著毛帽和鬆脫衣領的,戴著漁夫帽穿著粉色上衣的——全部都重疊到了一起,在他面前的人明明就是舉著一支紫色的麥克風,在異國他鄉的聚光燈下接受著人群的愛意,金珉奎卻怎麼樣都只能想到那晚在後臺上明亮得猶如鬼火般的雙眼。


  他還是唱著不想因為熟悉而失去彼此走向了對方,期待著對方會和他一起守護那個「我們」。他正要唱出自己還想回到最初那時,即使自己要一次又一次盼望並呼喚著。


  其實金珉奎仍然不明白究竟該用什麼樣的方式裝扮自己,也還不知道這條路是否有個終點,而自己通過半路的檢查點了沒有。


  那時工作人員的催促已經在耳邊響起,定格在原地的金珉奎卻一動也不動。


  「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但他想,自己或許能再鼓起一點勇氣去歌唱;好像可以對自己醜陋的心情再坦率一些;應該不用害怕會被人海吞噬——終於能好好地接起全圓佑朝他伸出的手,不再躲閃了。


  *


  卸下人氣歌謠MC之後的禮拜天成了必須被填補的空檔。在那斷斷續續的一年半之間,金珉奎已經習慣看著不同人流下汗水點亮舞臺,而他自己似乎也從那之中獲得了許多,若不是因為日程的忙碌,他是一點也不想放下。


  但如今這個空缺被切了出來,在金珉奎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禮拜天上空出的位置,茫然失措了起來。


  即使演唱會的行程就追在後頭,金珉奎還是對突然獲得的休息日感到陌生,他環視了宿舍一周,發現該收拾的、該整理的,前一晚都已經完成了。他正盤算著該選擇練習室還是健身房作為下一個落腳處,視線卻在客廳一角蠕動著的團狀物上停下。


  半晌後,布團中冒出了一顆頭,渙散的視線漂泊了一圈,最後才對上他的。


  「⋯⋯哥,早安。」金珉奎說。


  對方卻只是瞇著眼睛,然後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金珉奎轉身就要走進廚房——畢竟兩人份的早餐做起來總是比一人份輕鬆的——卻不料還沒走上幾步,身後那人就出聲了。


  「珉奎啊,你今天有安排嗎?」


  全圓佑的嗓音滴出了濃得化不開的睡意,向來清晰的咬字全部糊在了一塊兒,比平常又低上了幾度,金珉奎差點就沒有聽清。


  「沒有要做什麼的話⋯⋯我晚點想出去拍照,你要去嗎。」


  金珉奎眨了眨眼睛,回過頭。全圓佑還沒戴上眼鏡,但看著他的眼神倒是不帶著一絲模糊。


  他也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又回到了全圓佑的世界裡了。鏡頭前的觸碰沒有再被回絕,端去房裡的拉麵會在失溫前被淨空,靠近對方不用再小心翼翼,甚至有時候,金珉奎會發現對方的視線在追著自己。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一開始時那樣,但又有那麼一些奇怪的地方,是他說不上來的。當他跟徐明浩提到這件事情時,卻只換來了對方的一陣嗤笑。


  「你自己睜開眼睛看清楚吧。」徐明浩只是這樣說,留下金珉奎獨自疑惑著。


  但不論如何——金珉奎捧著相機,走在全圓佑身邊時想道——他對於這樣的轉變是高興大於一切的。捲起金黃落葉的風已經帶著寒冷,金珉奎看到全圓佑又一次不自主地吸起鼻子時,終於忍不住摸出口袋裡的東西,遞了過去。


  全圓佑看了看被放到手中的暖暖包,又抬頭打量了一會兒金珉奎。


  「其實我沒有想過會跟你一起做這些事情。」他唐突地開口道。


  「你之前不是老是跟明浩一起待在畫室,就算有在拍照也是拍好玩的吧。」


  被這麼說了之後,金珉奎低下頭,手指不自覺地摳過相機上的輪盤。


  拿來搪塞對方是:「人也是會變的嘛,而且我本來就喜歡出去玩不是嗎。」這般拙劣的藉口,真正的的理由還是被金珉奎藏在了心底。而全圓佑又看了他一眼,順著金珉奎的意思放下了這件事,但他手裡仍捏著被搓熱的小袋子,關節發紅。


  回到飯店後金珉奎瀏覽起了電腦螢幕上的毛片,裡頭依然有穿著黃衣的人影,差別在於衣服的主人不再戴著耳釘,也剪去了太厚重的黑色瀏海,取而代之的藍紫色的軟髮在秋風中輕輕地被捲了起來——照片的畫質也好多了,焦距也清楚地對在主角身上,但留在畫面中的背影倒是如出一轍。


  再往前翻去還有更多,像是被昏暗燈光籠罩的街道,或是章魚燒上舞動著的柴魚片,還有摩天輪後漫開的滿目金黃,以及睡在窗沿上的小貓。


  「哥,你今天拍了什麼啊。」


  拎著食物推開門的崔瀚率熟門熟路地就在金珉奎身邊找了個位置坐下,身後還跟著一個夫勝寬。面對金珉奎詢問的眼神,他也只是聳聳肩,一邊掰開免洗筷子,一邊解釋道。


  「明浩哥說要跟俊輝哥去逛,怕你跟圓佑哥兩個各自在房間把自己餓死了,讓我們來看看。」


  「那你們也該先去監督全圓佑吧,找我幹嘛?」金珉奎忍不住回道。


  「等一下就要過去了,而且哥這不是連燈都沒開嗎。」夫勝寬一邊說一邊按下了手邊的開關:「所以這是你跟圓佑哥今天去的地方?」


  金珉奎搖了搖頭,在鍵盤的方向鍵上輕敲數次,讓畫面回到那個擠在小巷子間的舊書報攤。「這才是今天拍的。」金珉奎說:「剛剛的是日本⋯⋯還有我們出國前拍的照片。」


  夫勝寬趴上了他的椅背,沉吟了一聲:「你跟圓佑哥拍的照片還真的不太一樣。」


  這句話讓崔瀚率也跟著發出長長的一聲應和,而金珉奎只能茫然地眨著雙眼。


  「該說是Vibe嗎?」崔瀚率邊說邊朝夫勝寬投去需要認可的眼神:「圓佑哥的話,比較像是,小小的,不是很亮的燭火吧?珉奎哥的話,整個畫面都是滿滿的愛。」


  這個比喻讓金珉奎更是困惑的歪起了頭,他不抱太多期待地試圖從夫勝寬那裡得到解釋,卻只得到對方的一個聳肩。


  「話說珉奎哥,你有想過要跟圓佑哥一樣拍一支MV嗎?」崔瀚率也不管金珉奎寫在臉上的不解,自顧自地接著問道:「雖然說你好像都只拍了風景。」


  「也不是只拍了風景⋯⋯」金珉奎的視線瞥見了縮圖中的那個黃色人影:「不知道,有空的話?」


  「你不是在跟圓佑哥一起上課嗎,該交個成品出來吧。」夫勝寬伸手輕輕推了他,同時笑彎了雙眼。


  而金珉奎只能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他看著手邊的紅色相機背帶,想到那時要替換相機,在網路上搜尋評價時所看見的,以及當全圓佑和工作人員協商上課的時程,自己在一旁喊著也想參加時,對方臉上的神情。


  ——跟今天早一些時候是一樣的疑惑,都詢問了金珉奎為什麼要這麼做。


  金珉奎嘆了口氣,他又何嘗不想把真正的理由說出口,只是他怕自己的話語還是太過拙劣,傳遞給全圓佑時或許又有什麼要被打碎了——因為自己好像終於能夠站在對方身邊了,但金珉奎發現還是抓不準那個模糊的距離,也還是沒辦法像曾經那樣共享全圓佑的視野。


  他知道現在自己確實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了,胸口盤踞著的疼痛也許久未出頭,但面對全圓佑,又好像總有些什麼是他沒辦法抓在手中的,不像是那銀紫色、藍色的接力棒,也不像是在舞台上支撐著他的金色麥克風。


  但金珉奎擅自地認為,或許,同樣躲到鏡頭之後,他便也能看見一樣的風景了。


  *


  那樣的想法其實在他心裡早已醞釀了好一段時間,只是金珉奎花上了一點時間才付諸行動。


  最一開始抱有這樣的想法,大概還是因為那次被要求紀錄下關於假期的事物。當時金珉奎直覺想到的便是鬆軟的枕頭與棉被,再來是在安養的家人,然後是滿桌子的食物。聽到這個答案時的李知勳悶笑了一聲,說他還真是一點都不浪漫。


  他賭氣似地問那李知勳又都拍了些什麼,笑得深不可測的製作人只是將電腦螢幕轉到他面前,敲下空白鍵。


  後來金珉奎又看了徐明浩的,還有崔勝哲,然後是洪知秀——尹淨漢嚷嚷著會被他剽竊而拒絕了——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或許真的想得太直接。而李碩珉看著他那天抱著膝蓋休息室沙發上兀自低落的模樣,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然後把自己剛買回來的洋芋片塞進金珉奎手中。


  最後金珉奎把自己隨手錄下的幾個片段給了出去,聊天室裡的連結很快就獲得了已讀,還有全圓佑標誌性的簡短回應。


  那些他看過,或是沒看過的畫面,在全圓佑手中被剪輯成完整的一支MV,而製作者本人把影片分享給他們時,倒是把自己給關在房門裡了——成員們都非常有默契地並沒有試圖敲門,他們畢竟是知道全圓佑沒辦法正面迎接那些誇讚的。


  在美國的那個休息日被拼湊成了熱鬧而盛大的一段故事,但罩著整個畫面的濾鏡把所有明媚都洗刷成回憶的色調。金珉奎並沒有很明白全圓佑為什麼要這麼選擇,但他想或許在對方眼中,那樣美好的一天,也因為太過短暫而只能留下稀薄的色彩。


  他交出的影片檔只有一段被用上了,是自己朝身側的鏡頭伸出手,在陽光曝曬的柏油路上奔跑的模樣。


  金珉奎看到時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嘴唇。


  胸口好像有什麼在沸騰,卻不似以往那樣針扎的麻癢疼痛,更多是有什麼要孵化而出的預感,他跳動的心臟混了難以說明的雀躍。


  於是當金珉奎試著舉起相機時,他不禁開始想像起全圓佑究竟在那小小的觀景窗中,究竟是看到了怎麼樣的世界。


  在他自己的視野當中,有被放大鮮豔紅花,還有暖陽下酣睡的小狗,有權順榮像倉鼠般鼓起的臉頰、文俊輝睡意朦朧的雙眼、崔瀚率的彩色上衣、夫勝寬明亮的笑眼、李燦被磨壞的運動鞋。


  但全圓佑的呢?不如說,他真正想問的是——


  ——如果能夠再次抓著對方的手,那他們真的能去到,或者,回到那個失落已久的天堂嗎?


  金珉奎還不知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知道,但在他那幾乎自虐似的單方面追逐中,他從來沒有讓全圓佑離開自己的視線所及之處過,即使對方早就立足在他伸長手臂也勾不著的距離。


  可徐明浩說的話總是銳利得直指核心,又隱晦得讓金珉奎要花上好些時間苦思。被說了要睜大眼睛之後金珉奎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一直都看漏了什麼——可他明明是一直牢牢地注視著對方的,因為他仍揣著那份自尊,希望自己能在其他人疏忽時接住全圓佑。


  但也更是因為他不能失了目標。


  而當他也捧起自己的相機,把視線縮到了層層玻璃片之後;在全圓佑提到想要繼續學習影片編輯時,鼓起了勇氣,厚著臉皮說他也想加入之後——金珉奎好像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在全圓佑拍下的照片中逐漸拼湊出了蛛絲馬跡,開始學會去讀懂對方眼中的世界——那是他失去了好一陣子的能力,直到現在才重新一點一點撿了起來。在那些影像之中,金珉奎感受到了春日的驕陽下未盡的成熟、看見了夏日的艷陽裡頑固的熱情、碰觸到了秋日的斜陽中剝落的脆弱、也遇到了冬日的暖陽中彆扭的溫柔。


  在全圓佑鏡頭下的每個人都只留了淡薄的色彩,不論是光線,或是留下的影子都淡且溫和,並不是什麼燦爛發光的模樣,僅僅是存在著,抱有各自的缺陷,真實地被捕捉了下來。而金珉奎一方面訝異於全圓佑眼中的自己、他們,是這麼平凡的模樣,一方面也發現自己很喜歡,非常的喜歡。


  像是踩在早春未融透的雪中,空氣仍是凜冽的,但陽光已經出頭,而萬千花朵也嘗試著綻放。


  在跑了這麼、這麼久之後,那些小而稚嫩的蓓蕾讓金珉奎發現自己好像終於能從影子裡踏出來,去搆住一直追著的光芒,把它們穿戴在身上——因為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也沒什麼好害怕的,就算披在身上只留下斑駁的殘影,那也是屬於自己的模樣。


  *


  美巡的行程總是特別累人,但金珉奎的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記憶中的披薩店、時代廣場徹夜通明的燈火、第五大道上蕭瑟的枯枝,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用自己的眼睛,還有手中的相機,紀錄了下來。就連演唱會場地後的停車場,或是不知名的大片草地,都在他的視網膜和觀景器中烙下斑斕的色彩。


  金珉奎大口將氧氣吸進了肺裡,沒有墨鏡和口罩的遮擋,但鑽進體內的那點寒氣卻一點也不刺人。


  他轉頭就看見崔瀚率在自己面前大口地咬下了熱狗漢堡,番茄醬和芥末醬糊了滿嘴,於是他果斷地舉起了相機,按下快門,讓崔瀚率慌張地喊了出聲。


  「不是,至少等我吃完再拍吧?」


  這句話出現的頻率隨著金珉奎持續精進的興趣,越來越常出現,每個成員或多或少都提了一次。當被拍攝的崔瀚率發現金珉奎就是顧著笑,完全沒有要把相機放下的意思,也只能捏著紙巾把嘴角擦乾淨,然後繼續他的進食作業。


  「學學圓佑哥吧,至少還會手下留情。」他在吞下咬碎的熱狗後咕噥道。


  「不就是你跟勝寬說我跟圓佑哥的東西不一樣了。」


  「不是這種不一樣啊——」


  拖長的尾音迴盪在街道上,並在金珉奎的耳膜中停了下來。當他又一次看到相片預覽中崔瀚率毫無形象張大的嘴,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也真虧你拍得下手。」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金珉奎並沒有立刻回過頭,而是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隨後他的身邊便有人拉著椅子坐下,一隻手靠上了他手邊空出的桌面。


  「你們今天去了哪裡?」全圓佑問道,支在下巴的手把話音推成含糊而不清的形狀:「跟瀚率挺方便的吧,在美國的話。」


  他才想說「是你自己不跟來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跟你也沒有不好啊。」


  而全圓佑只是挑起了一邊的眉頭,搭在臉上的手指輕輕地敲起了自己的臉頰,好像有什麼話想說的樣子。


  半晌後,他終於開了口:「珉奎啊,有件事想問你。」


  金珉奎看著對方往一旁飄移的視線,方才還在臉頰邊的手現在一下一下地開始梳起自己的頭髮,不禁也皺起了眉頭。可他沒有催促,而是選擇發出很輕很淡的鼻音,表達了自己正在聆聽的意思。


  「你啊⋯⋯是不是討厭過我?」


  最後從全圓佑的嘴中滾出的問題是金珉奎料想不到的,讓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扎實地發出了疑惑的聲音。但提問者卻還是沒有轉向他,視線頑固地停駐在床頭的牆壁上,好像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一般。


  可是當金珉奎張開了嘴想要說話時,又發不出聲音了。他想自己這時候應該要否定的,畢竟肯定的答案會傷了全圓佑——至少,曾經的他會在第一時間說出「沒有」的。


  然而,如果自己那樣回答的話,就是為了求全的謊言了。而全圓佑不會看不出來的。


  「⋯⋯要說討厭也不是。」金珉奎最後緩緩地開口道:「但確實,有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你。」


  「其實也不是只有你,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整個世界。」


  金珉奎說著說著就苦笑了起來,肋骨被緊緊捏著的觸感仍歷歷在目,隨時都會被喚起——他知道自己大概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直到這時全圓佑才終於轉回頭看向他,卻沒有立即接話,而是躊躇了一會兒才問道:「那現在呢?」


  他看著全圓佑垂到膝蓋上的手,一邊咬著嘴唇,一邊小心翼翼地抓了起來。


  「哥,對你來說我到底是什麼?」


  金珉奎在他們交疊的手中看到了自己沾滿了鮮血的雙手,還有豔麗得讓人畏懼的花朵,像是展示品般毫無保留地攤了出來。醜惡的景象讓他垂下眼,咬住了下唇,緩緩鬆開手上的力道,給了全圓佑將手收回的機會。


  在他面前的人不疾不徐地張開了嘴,慎重地,一個一個字毫不含糊地說道。


  「你是⋯⋯你是我很重要的成員。」


  「你也是那個老愛巴著我不放的弟弟,像隻纏人的野狗一樣不屈不撓地汪汪吠叫著,根本不管我有沒有心情理你。」


  「你還是用盡全力,總是太努力去關照其他人的受虐狂,有時候會笨到要忘了照顧自己——」


  聽到一聲輕笑之後,金珉奎才抬起頭直視了對方。眼前的那雙眼睛還是一樣明亮而透徹,眼角帶著溫柔的弧度。


  像他們前一天清晨一同出遊時所看見的第一縷暖陽,當他們一起走在海堤邊的步道上時,翻過了建築物,斜斜地打在他們身上。


  那時的金珉奎腦裡突然冒出了洪知秀的那首Sunday Morning,便不由自主地哼了起來。


  於是走在他前頭的全圓佑笑著舉起相機,在他反應過來前就按下了快門。


  他們對看了一眼。金珉奎笑出了兩顆虎牙。


  「但不論如何,你都是金珉奎,可以好好地用這個名字生活,好好地跟我們一起往未來前進的金珉奎。」


  全圓佑的那隻手還是好好地停在那裡了,也同樣被沾滿了血漬,被腐爛的花瓣給覆蓋,但還是,好好地,停在他的手中了。


  *


  「還真沒想到居然是我們兩個輸了。」


  抱著收納箱走進房間裡,全圓佑忍不住嘀咕道,這讓已經完成搬遷任務的金珉奎從手機中抬起了頭,瞇起眼睛直盯著對方。


  「跟我同房不好嗎?以後都會有人幫你整理房間、幫你洗衣服、在你餓了的時候煮消夜?」


  重重地將箱子放到床邊後,全圓佑只是沒好氣地回答:「這些事情你不一直都有在做嗎?」


  若不是因為全圓佑臉上還掛著那副一折就斷的細框眼鏡,金珉奎還真的要把腦門後的枕頭抽出來往對方臉上扔。


  他也就只能選擇用翻過身不回話,權衡表達抗議。不過沉默沒能蔓延多久,他便聽到房裡另一人的嘆息,身後的床墊跟著凹了下去。


  「你也知道,大家都想要自己的私人空間⋯⋯」他身後的人似乎是很艱難地開口道:「我也是啊,但,如果真要選室友的話,跟你,也不是那麼差勁啦⋯⋯」


  金珉奎仍沒有給出正面的回應,於是他身後又再度傳來嘆氣聲,床鋪的凹陷幅度也改變了,接著便有個人硬生生地把自己給擠到了枕頭上。


  「不是,哥,擠過來做什麼,幼不幼稚——」


  「都幾歲的人了還因為這種事情賭氣,你才幼稚——」


  對方的回嘴讓金珉奎忍不住掙扎著回過身,然後他就直直面對了一張近在咫尺的大臉——外頭殘存的陽光從沒有拉緊的窗簾縫隙中鑽了進來,剛好把因為惱怒而瞪著他的雙眼給打得透亮,裡頭倒映著自己。金珉奎為之一愣。


  只是現在在他眼前的人已經沒了那頭窗簾般的瀏海,而是露出了乾淨的額頭,頭下枕的也是鬆軟的枕頭,不是毫無保護作用瓦愣紙版——金珉奎發現自己的胸前又開始發癢,但這次竄出的卻是如氣泡般的笑聲。


  凝滯的空氣被敲成了碎片,到頭來他們的對視根本沒能持續多久。之後又伴隨著一陣推擠打鬧,全圓佑才從金珉奎的床鋪上離開,回頭去整理自己的雜物。


  「對了,珉奎啊。回歸⋯⋯你沒問題嗎?」


  那個問句問得很淡,但金珉奎對於全圓佑沒有說出口的部分心知肚明。他放下手機,看著全圓佑忙碌的背影,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回答。


  「說不緊張,不擔心是騙人的⋯⋯」他說:「但如果不好好地道歉的話,我會對不起大家,也對不起自己。」


  全圓佑在這時回過了頭,蹙緊的眉頭還是沒有鬆開。


  「而且我也不是一個人啊,所以會沒事的吧。」


  所以金珉奎還是放心地笑了,逗得全圓佑也跟著呼出了一口長氣,含著淺淺的笑點起了頭。


  💐


  고맙다

  네가 내게 해준 모든 것에 대해

  주지 않은 것들에 대해서도


  謝謝

  關於你為我做過的所有一切

  還有你沒給過我的那些


  / 최영미


  💐


  回到休息室之後他們擠上了同一張沙發,金珉奎本還歡快地在手機鍵盤上敲打著訊息,不料全圓佑先用肩膀頂了頂他。看見自己的臉被前鏡頭給捕捉到了畫面上,金珉奎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對方想做些什麼,直到全圓佑把自己也塞進畫框中。


  他想了一會兒才決定伸手抓住一旁的亮紅色帽沿,這個動作讓對方嗤笑了一聲,卻沒有回拒的意思。


  剛好一旁的螢幕播起了他們方才的錄像,金珉奎一邊看著畫面中的自己,一邊不自覺地開始轉動手腕。


  拿在手裡的金色麥克風在那天是恰到好處的重量,提醒著他每個舞臺的份量,卻又不至於壓垮他。金珉奎看到特寫中的自己勾起了笑,即使在眼前有握著橘色麥克風的人影閃過時也未能收回。


  而他的手機在此時跳出了通知,紅黑白三色的愛心,發文者是全圓佑,附上了三張照片。


  「哥,這麼肉麻的嗎?」金珉奎忍不住問道,全圓佑只是對他翻了個白眼,卻沒有躲開他壓了過去的身體。


  得意地噙起笑容後,金珉奎一手滑動著手機裡的社群軟體畫面,另一邊則抓起了旁邊的,不屬於自己的手,開始把玩,小指上的銀戒也因為扣在一起而發出了細小的敲擊聲。


  比骨頭斷裂的聲音還要明亮得多。


  金珉奎已經好久沒有感覺到胸口的悶痛,也好一陣子不用隨時畏懼著從喉頭嗆出的血泡。


  因為有人用著一雙和年少時別無他樣的柔軟雙手,把他跟著淚水一起散落的花瓣給一一撿拾起來了,並好好地將斷裂的那根肋骨重新塞進他淌著血的胸口,然後仔細地將那個大洞給縫起。


  那人用一種過於彆扭的方式告訴了他,心臟要好好地為自己跳動,永遠不要為了他人犧牲掉整個自己。他不用無時無刻燃燒自己成為別人需要的太陽,也不用害怕跌落黑夜的深淵而萬劫不復。


  那雙為了他同樣沾滿鮮血的手並沒有奪去他跳動著的心,而是小心翼翼地將一切都交還給他,然後陪著他看過陽光普照,領著他穿越漫漫長夜,在光的盡頭靜靜地等他。


  所以金珉奎知道自己會沒事的,他不用再擔憂熟睡時會被細癢的疼痛喚醒,不用再害怕。


  他,他們一定都會好好的。




END.

我自己是覺得這篇大概就是個,兩萬字的情書的概念

連我自己都嫌長的那種(喔<br />

雖然裡頭的事件好像都沒有點名,但如果能在閱讀的過程回想起明確的畫面就太好ㄌ。


最早是想寫阿奎成長到現在的這個模樣,和他圓佑哥一路走來糾結(?)出的成長痛

但成品好像變成了思春少年永無止盡ㄉ煩惱(.........

but我努力過ㄌ,我掰不回來ry


總之整篇文繞來繞去只是想表達曾經努力過的他很好,現在的他也很好,就算還在成長的征途、就算會犯錯、就算有著凡人的醜惡與不足之處,那都是他的一部分,而不論是他掙扎的過程,或是從中散發出的燦爛和溫暖,都構成了我所喜愛的他。


所以啊,再一次的生日快樂。

希望你在未來只會和美好的事物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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