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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方】雨醒時分

  • 作家相片: 搜拉
    搜拉
  • 2019年5月1日
  • 讀畢需時 18 分鐘
  • 老林生日快樂我愛ㄋ

  • 如果都沒有去打職業的平行世界

  • 試圖裝逼但好像有點失敗的玩意兒




  那會兒都還沒進到夏天,不知怎麼地天氣任性地悶熱了起來。林敬言每天都只是在系館、宿舍和圖書館三個地方來回,卻也能被逼出滿身大汗,還有蚊子也來侵擾,惹得林敬言好幾天都睡不好覺。


  天生招惹蚊子的體質讓他季節一到就戰績顯赫,即使林敬言不常穿短褲,頂多洗完澡睡覺時因為方便才穿,張佳樂從家裡帶來的止癢藥還是有大半罐都給林敬言用掉了。


  他其實每到這個季節心情就會特別煩躁,除了某種特定昆蟲以外,隨時會降下水珠卻又遲遲不願爽快一些的天空也讓林敬言感到氣悶。


  期中才剛過,一夥人下課了也沒有想待圖書館,晚了一些結束實驗課的方士謙,一進到宿舍就被蚊香薰得眼睛都差點睜不開。


  「這還沒薰死蚊子,我們可能會先被薰死。」他指著門邊的蚊香:「非得放室內啊?不是都有那盞燈了。」


  「別說了,還真的得放室內才有用。」張佳樂從床上探出頭:「紗窗上有個洞,走廊堵住了也沒什麼用。捕蚊燈也沒用,那些蚊子衝著老林的血都不願意去發揮自己的本性了。」


  林敬言撇了撇嘴,他也不太願意。


  「而且有蚊子的聲音我晚上睡不著。」張佳樂又補上一句,然後無視方士謙的皺起的眉頭,翻身回去。


  春夏交際的過渡期,林敬言向來是被蚊香和濕悶的空氣給包圍著度過的。說不習慣是騙人的,但他心底還是頗為抗拒這個季節的到來,有幾年甚至連自己的生日都沒心情慶祝。


  後來孫哲平慢跑完回來也對蚊香發表了意見,但也沒有實際去阻止。林敬言招蚊子、張佳樂淺眠,作為室友他們心裡都有數,嘴上抱怨歸抱怨,心底還是包容的。


  當天晚上林敬言躺了老半天也睡不著,但又怕不小心吵醒張佳樂,只敢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直到接近天明,林敬言總算是感覺到那最絲毫的睡意,同時他也意識到必須把早上的課給翹了。


  張佳樂跟孫哲平起得早,為了打工跟晨練,林敬言迷迷糊糊之間好像有聽到他們出門的聲音。他翻了個身,也沒打算顧那麼多就繼續睡了,但也許是上天的造化弄人,好不容易滾落夢鄉卻也不能讓他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


  他做了一個夢,最後是被張佳樂的驚呼給吵醒的。


  「老林,你今天早上不是有課嗎?」


  林敬言起身的時候仍一臉茫然,好半晌後才緩過來回答張佳樂。


  「睡不好,差點通宵了。」


  「我沒聽到蚊子的聲音啊?」


  「睡不太著。」林敬言搖了搖頭,他沒打算說出自己的困擾,都已經夠為難其他人了:「而且又做了個怪夢。」


  張佳樂仰視著在上鋪的林敬言,手裡的燒餅啃得咖咖作響。


  「還好期中已經過了。」他最後說道。


  林敬言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他其實也不太記得夢裡的細節,隱隱約約有的印象是他在一個體育館中央,有很多人,有電腦、大螢幕、歡呼聲。他還記得自己是被熱烈歡迎的,這件事情跟林敬言將近二十二年的人生沒有交集過——那些會被掌聲洗禮的比賽裡,他向來是坐在觀眾席遠遠看著的。


  就是一場夢。林敬言捧著書本走向教室時想。黑板上的字跡密密麻麻,林敬言並沒有心思多想。


  可是他偏偏沒料到,那天晚上在他順利地闔上眼後,又回到那個地方了。


  這次又清晰了一點,他看到了站在身邊的人——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接受歡呼。


  最接近他的是一個頂著短髮、眼睛特別明亮的男孩子,對上眼後只顧著直直衝他笑,而他們的手緊緊地扣在一起。他還來不及弄清楚那個男孩是誰,現實世界的聲音又把他招了回去。


  他詛咒著自己的早八,男孩的那對眸子在他心底卻是盪出了波漾。


  黑板上教授的字跡依然雜亂,林敬言抄寫筆記同時,心思卻不小心飄去了某個夢裡的角落。窗外的天空積滿了沉灰色的雲朵,壓得教室內的林敬言有些喘不過氣。


  他原本以為是突發事件的夢一天比一天完整。同樣一個體育館裡,他漸漸地看清了更多的面容,也看清了他們身上的服裝,林敬言遲來地搞懂這是怎麼樣的場景,還有那個男孩為什麼與他擊掌、與他十指緊扣。


  「老林,那你覺得,你那個算不算春夢?」


  方士謙嘴裡還塞著微波義大利麵,一開口就讓張佳樂翻了白眼。


  連續夢了幾天後,林敬言趁著四個人齊聚一堂時提起這回事。他省略了一些細節,像是男孩笑起來時會跟著撲扇的睫毛。方士謙一貫地很直接,而林敬言卻意外地不知道怎麼回答。


  還好張佳樂先替他解圍了。


  「你是很缺愛是不是?」他說:「成天就想這些。」


  「脫單了不起?」方士謙回嘴道:「除了孫哲平還有誰要你?」


  林敬言往孫哲平那兒看了一眼,只見他聳聳肩,很淡然地喝了一口飲料,又很淡然地開口。


  「還是先幫老林解決問題吧。」


  這次林敬言成功搶在方士謙回話前先出聲,阻止了對方把話題帶向他無法回答的方向。


  「其實也沒有很妨礙。」他頓了頓:「第一天是因為睡不著,後來就是一般的做夢了。」


  「但能連續這麼多天⋯⋯這夢還挺不簡單的。」


  「可能吧。」


  林敬言也說不上來,他沒有在夢中看到任何熟悉的景物,偏偏身處於其中的他又沒感受到任何陌生感,好像他本來就屬於那舞台。可是不論是林敬言抑或其他人都知道,那與現實生活中的他,相差太遠了。


  「老林你的榮耀是打得挺好,但有到想當職業選手的程度嗎?」孫哲平問。


  「有的話,我現在也不會在這兒了不是嗎。」林敬言笑笑著說:「但可能有過一、兩次那樣的念頭吧。」


  「⋯⋯那個男孩。」方士謙咬著筷子,瞇著眼睛,還是那副狡猾的模樣:「不只是搭擋吧?」


  張佳樂總算是受不了似地往方士謙頭上敲了一下,他滿臉嫌棄地看著方士謙,很顯然是受不了對方滿腦子都裝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可是老林的夢裡最清楚的一部分不就是他了嘛。」方士謙委屈地抱著頭說:「肯定是重要的人吧!」


  林敬言倒還沒往那個方向想,其實不論是和哪個性別交往他都嘗試過,而且都不排斥,這件事他的室友們也知道,但林敬言向來對於戀愛不是很積極,大多處在被動接受的一方,若是方士謙沒有堅持往那個方向去,他可能得一路夢到他跟那個男孩嘴巴親上了才意識到這個可能性。


  「你電視劇看太多吧?」張佳樂說:「老林也沒有可憐到得在夢裡找對象。」


  那天晚上一個人靜下來時林敬言又想了想,其實他也不覺得在夢裡找對象是件可憐的事。也許是身為四人裡唯一一個文院生的浪漫,他還真的不是很在意那些,反倒是想起了自己前些日子看過的文本。


  不過考研考到把自己變成男主角⋯⋯林敬言覺得這有點走火入魔了。


  而當晚,他夢中的場景終於變了,這次不再是比賽的會場,而是更日常的,像是他們學校的資訊中心,擺了好幾排電腦,不過整間房間裡只有兩個人。


  那個男孩反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盯著窗外發呆。然後林敬言在夢裡第一次出了聲,他聽到自己喊了男孩的名字。


  ——方銳。


  他還沒來得及看到對方轉過頭的神情。


  「他叫方銳。」


  午餐的時候他對張佳樂說了,沒頭沒尾地。張佳樂進食的動作頓了一會兒,才意識過來林敬言指的是什麼。


  「你怎麼知道的?」


  「⋯⋯我自己喊的。」


  張佳樂這才把筷子放下,表情突然變得嚴肅。


  「⋯⋯老林,你不認識任何叫方銳的人對吧。」他問道,即使答案顯而易見。


  林敬言撐著頭,手上的筷子在碗裡攪動著剩下的湯汁,沒有回答。


  「方⋯⋯銳。」張佳樂小心翼翼地說道,好像在感受這兩個字在口中翻滾的感覺:「這夢還真的不一般。」


  內心深處有種預感告訴林敬言,也許一切真的如方士謙所說,也許那名叫做方銳的男孩真的很特別。他的心頭縈繞了許多猜測,但似乎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方向,林敬言輕輕嘆了口氣。


  他也許是第一次這麼認同方士謙。


  張佳樂答應他先不把事情告訴另外兩人,興許是也看出林敬言混亂的思緒。在那夢開始後,日常生活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就如他當時對孫哲平所說的一樣,只是林敬言也注意到自己神遊的次數多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目光早已沒有聚焦在筆電裡的畢業論文,而是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


  他也心知肚明,自己下意識地在尋找那個名為方銳的男孩。


  後來幾天的夢境大多是在那間擺滿電腦的房間裡,除了方銳以外還有其他人,但更多時候只有他們兩人獨處,有白天也有夜晚。有些更零碎的片段,他們出現在走廊、寢室、陽台、小吃攤⋯⋯林敬言發現有些景色很熟悉,諸如路邊掛著的招牌,紅底白字,寫著老南京鴨血粉絲湯。他們像是一般朋友一樣談笑,或專注地操控電腦裡的角色,日復一日。


  但有一點讓林敬言特別想不透。


  接近兩個禮拜的夢境裡,方銳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林敬言出聲喚他,而方銳有時候會搭理,有時候不會,一旦望過來便笑得灼人雙眼。


  那雙眼睛,好像每閃過一絲一毫什麼,都染過了全世界的色彩。


  厚重的積雲終於轉成連日的大雨,氣勢滂礡地像是要宣告夏天即將到來。蚊子反而少了,但窗外的雨聲讓張佳樂有時也睡得不太好。那是星期五的晚上,林敬言還盯著自己的畢業論文發呆,張佳樂經過他時拍了拍他的背,然後拎起手中的塑膠袋,問他要不要陪他去吹吹風。


  他們坐在頂樓的棚子下,和雨水是伸出手就會被打溼的距離。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雨點的聲音蓋過某些字詞,可是當張佳樂提到某兩個字時,林敬言依然聽得特別清楚。


  「你要不要試著去找找看那個方銳?」


  張佳樂的語氣好像只是他一時想到,於是便問了,卻還是讓林敬言怔了神。


  「找得到嗎。」他問道。中國那麼大,名為方銳的男孩又不知道有多少個。


  「誰知道。」張佳樂聳肩:「但我覺得你該去找找。」


  那話說得輕巧,林敬言卻完全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他應了一聲,想著今晚先應付過去也行,反正要找也不是現在的事。張佳樂的嘴湊在啤酒罐的邊緣,好一陣子都沒喝下一口,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的。


  「那個方銳——他對你,可能比你想得還要重要。」


  張佳樂在回寢室前,將手中的酒罐塞進公用的垃圾桶後說道。


  林敬言在當晚的夢裡發現到另一件事情——向來出聲的人都是他自己,但做出動作接近他的人都是方銳。林敬言不曾,或也許可以說是不敢,主動碰觸方銳,可是方銳似乎天生就是個黏人的孩子。在林敬言喊了他的名字後,有時候手腕便會被另一隻手給握住,然後在他眼前的方銳會笑得像得到了全世界。


  令林敬言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某一次他站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方銳在對街的雨棚對他揮著手。林敬言走了過去,在對方迎他走來時遞出手裡的傘,方銳伸出的手先擦過了他的指尖才握上傘柄,而當林敬言看向他,對上的是方銳眼中流轉著的得意和狡黠。


  隨著在夢裡見面的次數多了,他好像漸漸地可以辨識出方銳每一個小表情裡的意思,可以察覺對方笑裡藏著的真心——然後他漸漸地也發現方銳明媚的笑眼裡,承載著的根本不是全世界這種遼闊的東西。


  方銳的眼裡只映射了唯一的風景,而且至始至終都是相同的,太過於單一,讓林敬言發現後幾乎無法呼吸。


  雨珠成了雨絲,入夢裡雖只是滴滴答答的細碎聲響,卻不屈不撓得讓人心煩。那天是林敬言第一次夢到那個場景,不知怎麼地,他知道這是在某場比賽後,宿舍走廊盡頭的陽台上有他已然熟悉的背影,背對著屋內溫暖的光線。


  夢裡的林敬言沒有猶豫便走了過去,推開陽台門後是夏季夜晚特有的涼爽空氣,帶著幾絲粘膩。他同樣地開口,同樣讓方銳兩個字從牙縫間流了出來,換來的卻不是任何一個他熟悉的景象。


  他第一次聽到方銳的聲音、第一次看到方銳向來盈滿笑意的眸子裡滾出熱燙燙的眼淚。


  這也是方銳第一次沒有主動朝林敬言伸出手。


  包圍他們的雨聲固執地試圖吞噬方銳發出的嗚咽,林敬言抬起手才發現自己也在顫抖,怕是會傷著方銳似的不敢下手。面前的男孩咬著下唇,拚命忍著不發出更多聲音,豆大的淚珠卻背棄了他的努力,一串一串地滑落。


  當林敬言將手擦過方銳的眼角時,故作堅強的男孩終於放聲大哭並箍上林敬言的衣領,林敬言胸襟很快地被淚水沾濕,雙手也已經來不及擦拭方銳的眼淚,索性往方銳的背上輕輕地環了上去。


  他聽到方銳一遍又一遍地含糊低語,混雜不成聲的道歉和懊悔。


  ——老林、老林⋯⋯


  「⋯⋯老林!」


  林敬言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張佳樂上下顛倒、有些驚慌的臉。房間裡還很暗,顯然是只有張佳樂醒著,他眨了眨眼睛,一滴冰涼的液體滑下臉頰。


  「你沒事吧?」張佳樂用氣音問道,顯然是擔憂的:「我剛剛聽到你的聲音就醒了,一看發現你在哭⋯⋯」


  坐起身,林敬言搖了搖頭。他抹了抹眼角,手指沾上的一點點淚水被窗外的光照得閃閃發亮。


  他試圖開口,卻拼不出完整的句子。


  方銳以往出現在他夢裡時,總是帶著晚春暖陽的溫柔和煦,還有幾縷初夏艷陽的蓄勢待發,抓緊他哭泣時卻彷若猖狂蠻橫的午後雷陣雨。


  張佳樂沒有多做逼問,陪著林敬言一起坐在黑夜裡平復心情一會兒後又睡回去了——然而林敬言卻不敢闔眼,哪怕只是虛假的夢境裡,他也不覺得自己可以再承受一次方銳的眼淚。


  窗外一角翻出青白色,林敬言就這樣抱著膝蓋遠望,徹夜未眠,與雨聲一起。


  而下個夜晚他卻沒夢到方銳,將近一個月來頭一遭。


  下一個、再下一個亦同。


  一直到孫哲平偶然間提起這幾天的比賽,林敬言才恍然大悟。


  夢中的他和方銳的隊伍,輸掉了一場很重要的比賽。


  林敬言不是職業選手,他不懂方銳要有多難過才能哭得那麼泣不成聲,他也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是那個陪方銳一起奮戰的人,是不是還能那麼冷靜地安慰對方。但他知道這次不只是輸掉比賽那麼簡單,他那些零散的夢境不乏賽後的片段,有狂喜也有凝重,但沒有哪一個像那晚一樣撕心裂肺。


  會不會是季後賽呢。林敬言想,論重要性的話,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只是常規聯賽,那應該不會讓方銳那麼無法自制才是。


  可是他還沒有得到答案又迎來了新的夜晚,這幾天雨勢都沒有要消停的意思,梅雨季悄悄地到來,陰陰鬱鬱,持續在林敬言的現實和夢裡敲打。


  於是那天晚上換林敬言拖著張佳樂吃消夜。


  他告訴張佳樂關於那個夢境的一切,從走廊橙黃色的燈光怎麼也搆不著方銳的背,到方銳的眼淚如何交纏在沒有間斷的雨裡,打得他心裡好疼、好疼。


  「⋯⋯然後我就沒再做過夢了。」


  「我是不是真的應該去找到他?」


  張佳樂用手裡的酒瓶輕輕碰了林敬言手裡的,一言不發。


  他不知道這個舉動究竟可以給誰一個交代,林敬言既不知道方銳是否真實存在,也不知道就算找到了方銳,對方能否給予他回應。可是他知道他必須去找,義無反顧。


  然而等他真的開始時才發現,確實就如他一開始預想的,這件事情太難了。林敬言把閒暇時間全部用在搜尋方銳這個名字上,試圖從社群網路上千萬的足跡裡找到符合的印記,卻遲遲未果。


  他手中握有的資料只有方銳的長相,以及方銳年紀比他稍小一些,僅此而已。


  看著電腦螢幕上列出的茫茫人海,林敬言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下去。」他看著張佳樂,並在對方打斷前接續著說:「不是我不願意,只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太了解他。」


  他搜尋到的每個方銳都有各自的喜好,過著不同的生活,然而林敬言不知道除了榮耀和鴨血粉絲湯以外,他夢中的方銳還喜歡些什麼。


  他沒有聽過方銳說出完整的句子、沒有聽過他的笑聲、沒有聽過他除了啜泣以外的聲音;他不知道方銳是哪裡人、不知道他成長時經歷了什麼、不知道他生氣或惱怒的模樣。


  他更不知道為什麼方銳那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明明可以容下滿天星斗,卻唯獨只收藏了一個人的身影。


  無法給予回應的並不是方銳,而林敬言怕自己自私過了頭。


  張佳樂聽完理由後無法說服林敬言繼續,可是林敬言看得出他的朋友眼裡終究是覺得有些可惜的,也許是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一件事情,可以把他徹徹底底地從季節的煩悶中,連根拔出。


  但方銳再也沒有出現在林敬言的夢裡,放下也未必是太糟糕的選擇。


  從辦公室走回宿舍的路上林敬言打著傘,陰雨的天氣讓校園中失了活力,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柏油路上走,專心致志於避開踩入水坑。


  他才剛從教授那裡得到畢業論文被核可的消息,心裡有些輕飄飄,四周的點點細雨模糊了他的聽覺,林敬言一直到接近了才發現幾步外有幾名少年,似乎在張望著什麼。


  在他來得及反應過來前,其中一名便朝他跑了過來。


  「不好意思——」


  是要問路的。林敬言聽完後大略指了個方向,得到對方的感謝後就打算繼續往前走,可他偏偏多回頭看了一眼。


  少年的同行者中還有一個個子稍微高一些,留著中分黑髮,對於少年興奮的絮絮叨叨一率用微笑應對,而另一名少年沒有參與話題,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敬言。


  他的眼神帶著驚訝和不確定,跟一些獨特的靈氣,在發現林敬言和他對上眼後,倏地晃過一抹熟悉的狡詐。


  然而他們都還來不及出聲,帶頭問路的少年便催促著他的同伴們走了。


  林敬言愣愣地站在雨中,好一陣子都沒辦法回神。


  才剛下了副本,在宿舍裡的另外三人就被林敬言推開門時少見的慌亂又促急給嚇著了。向來斯文自持的文院生幾乎沒在他們面前如此失態過,就算是參與系上的運動賽事,林敬言最多只是不發一語地在角落處大口喘氣罷了。


  「我見到他了。」他說:「⋯⋯我見到他了。」


  他的描述雜亂無章,絞盡腦汁才拼湊出那個畫面的模樣。方士謙和孫哲平理所當然地聽不太懂,只有張佳樂緊緊抿著唇。


  「你確定是他嗎?」張佳樂問道。


  林敬言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我不會認錯。」


  當天晚上他睡不著。


  他與方銳的世界線交錯了,或許連分鐘都不到,但確實是交錯了——林敬言不敢置信。他在腦海裡試圖描摹當下的場景,穿著寬鬆白色短袖的方銳、他濡濕的運動鞋和被濺濕的褲管、腳邊的水坑反射出的倒影、正在抽高的少年獨有的纖弱感、扣著傘柄的細白手腕、沒有多經過打理的深色短髮——


  還有眼睛,那雙他在夢裡凝望過無數次的眼睛。


  林敬言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墜入了夢鄉,可他在醒來時卻記得很清楚。


  他又夢到方銳了。


  但林敬言覺得很奇怪,這次的方銳又不同了,沒有迎春花的溫暖亦不像向日葵的燦然,不是傾盆大雨,反而更像一灘死水。然後他發現,自己跟方銳身上的衣服不一樣了——或者說,自己的衣服不一樣了。


  林敬言仰起頭,他看到了觀眾,還有巨大的螢幕,自己的名字被寫在方銳的對面。他還來不及喊出在舌尖上翻湧的兩個字,方銳便旋身往反方向離去。


  他們不該是這樣的。林敬言想,他應該要和方銳站在一起的不是嗎。


  然後場景又變了。林敬言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床邊是一個已經塞滿東西,尚未合起的行李箱,他的門被推開一個小縫,竄進走廊的光。


  方銳站在門後,躊躇著。


  他的世界突然被黑暗籠罩,卻仍能聽到極為微弱的腳步聲,林敬言猜是夢中的自己閉上了眼睛,而腳步聲則是屬於方銳。


  ——老林。


  他枕邊的床墊陷下去了一點,微弱的吐息掃過他的鼻尖。


  ——對不起。


  林敬言後知後覺地發現是方銳在說話,即使只是聽不出音調的氣音。


  然後他的嘴唇被同樣柔軟的物體輕輕地點了一下。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宿舍蒼白的天花板。林敬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剛剛印上的觸感還極為鮮明地留在那裡。


  方銳的嘴唇是冰涼的,而那份冰涼帶著一點鹹味。


  天還沒亮,而窗外的雨仍然在下,林敬言嘆了口氣,用手臂捂住雙眼。


  他早該明白的。這雨在畢業前都不會停了。


  在教授的辦公室幫忙打雜是個很好阻止思緒漫延的方式,一旦他全心投入文字中,便能暫時忽視腦裡的紛紛擾擾。但午夜夢迴時分,他夢裡的世界卻必然有方銳。


  林敬言再也沒有夢到他和方銳穿著同一件衣服,縱使同樣在體育館裡、同樣接受著人群的歡呼,他們卻沒有再站在一起過了。


  林敬言也沒能在第二次、第三次方銳鑽進他房裡時,在適當的時刻睜開眼睛。


  他的夢彷彿陷入解不開的輪迴,重複的場景上演,並沒有改變的結局。


  「你知道,他有可能會變成你的學弟。」張佳樂撐著頭,手指在玻璃杯壁凝出的水珠上滑動:「他那天大概是來參觀的。」


  他們都知道這句話只是個安慰,高考根本還沒到,而且一所學校有幾千個人,更何況他們也沒剩幾天就要畢業了。


  林敬言把他和方銳在夢裡分道揚鑣的事情告訴了張佳樂,卻保留了那個深夜的親吻在心底。張佳樂聽完後只是點點頭,又往嘴裡塞了好幾口飯才說出那可有可無的安慰。


  「我猜你們是那個吧,轉會。」張佳樂用手中的筷子比劃了幾下:「很顯然地是你先走了。」


  林敬言沒有立即回答,他在腦中組織了好一會兒,最後拼湊出一個看似合理的可能。


  「他在陽台哭的那天,那場比賽⋯⋯」林敬言頓了頓:「會不會跟我轉會有關係?」


  「可能,但我也不會知道就是了。」


  他沒辦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夢境,縱使亟欲找到解答也無能為力。那天晚上闔眼前,林敬言只能在心裡祈禱著今晚的方銳也許、也許可以對他多透露點什麼。


  他發現自己在機場,一隻手上拖著的是那個塞滿物品的行李箱,另一隻手則是舉著手機。有廣播在提醒他登機時間已經到了,可是林敬言卻沒有任何一絲啟程的念頭,他不知道為什麼,但同時又覺得答案似乎是呼之欲出的。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機,捕捉到了一些字詞。


  「呼嘯敗給雷霆 本季未能進入季後賽」


  「隊長林敬言狀態下滑嚴重」


  「呼嘯戰隊釋出林敬言選手」


  「呼嘯林敬言選手轉會霸圖」


  林敬言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他想他得到了關於那個夜晚的解答。


  他再次睜開眼時剛好看到一個人匆忙地從人群中鑽出,潮紅的臉頰上掛著細密的汗珠,一雙大眼睛慌忙地四處張望。


  ——方銳!


  方銳看了過來,他跨開步伐半走半跑地到林敬言面前。林敬言看到他咬了咬下唇,然後自己的手就被握住了。可是方銳還是沒有出聲,林敬言不知道他是無話可說,或是說不出話。


  林敬言只能做出他能想像的,最符合當下情景的動作。他輕輕摸了摸方銳的頭,嘗試著勾起嘴角。


  方銳一直低著頭,沒有其他的動作,而當廣播又一次發出提醒,他便把手放開了。


  ——到那邊也要加油。


  方銳的聲音和林敬言擅自想像的相差不遠,是符合他模樣的嗓音,通透爽朗,也許唯一與他想的不同的是,方銳說話時帶著一點南方人的軟糯,平鋪直敘的一句話聽起來有那麼點像在撒嬌。


  而林敬言很喜歡。


  他還沒能反應就被方銳推著往登機門去,牆上時鐘的指針跟著在倒數他做出道別的距離——這次林敬言還是沒有學乖,又在最後回過了頭。


  雙手放在他背後推他向前的方銳咬著牙,泛紅的眼眶裡蓄著潰堤邊緣的滾燙淚水。


  於是林敬言放開了手中的橫桿,回身抓住方銳的肩膀。


  他這才發現方銳其實比他高上一些——興許是因為那張少年似的臉讓他從來沒注意到這件事——他伸手替方銳擦掉眼淚,然後稍微抬起頭,把嘴唇印了上去。


  「等我找到你。」林敬言說。


  睜開眼睛,窗外透進清晨的光線,林敬言瞇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確定真的是太陽探出了頭。


  他們畢業的那週都是晴天,一個多月以來求之不得的。畢業典禮後,他們四人溜進了宿舍頂樓,方士謙像是獻寶一樣把懷裡藏著的香檳拿出來,然後毫不留情地噴得他們滿身,一直到孫哲平衝過去放倒他才結束。


  林敬言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這麼開懷地笑過了,他的改變顯而易見,不過其他三人很有默契地沒提出來。


  「我晚上還有一頓系上的聚餐啊——」張佳樂無奈地癱倒在地:「方士謙你這混蛋——」


  跟著躺倒後,林敬言伸出手遮擋在眼前,卻還是被指縫間竄進的陽光給刺著了眼,他卻捨不得闔上眼睛,反而是輕輕地、自顧自地笑了笑。


  那陽光像是提早到來的盛夏、像是方銳最後烙在林敬言眼中的那個神情。


  林敬言碩班的其中一個指導教授和大學時系上的教授曾經是同事,聽到林敬言打算回大學一趟時,便託付了一些東西讓他順道帶過去。


  秋季的雨沒有燥熱可以洗去,反而是為即將到來的冬季先行鋪陳。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在林敬言要離開前才停下,外頭的空氣透著寒意,他撿起了門邊的傘,意外地覺得迎面而來的風十分舒適。


  和教授報備東西已確實送到後,林敬言將手機放下,然後抬起了頭。雨珠從他傘上灑落的聲音好似在宣告著自己的存在,可林敬言卻一點都沒聽進去。


  馬路對頭的人正望著他,那人有一頭深色的短髮,瘦長的身姿。


  還有一雙很明亮的眼睛。


  林敬言走了過去,然後遞出自己的手。


  「嗨。」他說。


  雲層被劃出一道耀眼的縫隙,明晃晃地剛好點綴在方銳的笑容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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